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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六)》 | 上传时间:2007-05-17 / 点击:


那时得置备奥里维带到学校去的被服了.安多纳德为此花掉了最后一笔积蓄,甚至还偷偷的卖去几件首饰.那有什么关系呢?将来他不是会还她的吗?......何况他现在进了学校,她自己用不着花什么钱了!......她不让自己想到他走了以后的情形:一边缝着被服,一边把她对兄弟的热情全部灌注在这个工作里头;同时她也预感到,这或许是她替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分别以前的几天,他们形影不离,唯恐虚度了一分一秒.最后一天晚上,他们睡得很迟,对着炉火,安多纳德坐在家中独一无二的安乐椅里,奥里维坐在她膝旁一张矮凳上,拿出他素来被宠惯的大孩子模样,惹人怜爱.对于将要开始的新生活,他觉得有些担心,也有些好奇.安多纳德想到他们的亲密从此完了,骇然自问将来怎么办.他似乎有心加强她的苦闷似的,这最后一晚的一举一动都比平时更温柔:他天真的撒娇,象一个快要出门的人把自己的优点与可爱的地方统统拿了出来.他坐在钢琴前面,久久不已的弹着她在莫扎特与格路克的作品中最喜爱的篇章,......那种缠绵悱恻,惆怅而高远的意境,正是他们过去的生涯的缩影.
    分别的时间到了,安多纳德把奥里维送到校门口.她回到家中,又孤独了.但这一回和以前上德国去的情形不同,那次的离别与相会是可以由她作主的,只要她觉得支持不住就可以回来.这一回是她在家而他走了,那是长久的离别,终生的离别.可是她那么富于母性,初期只念念不忘的想着弟弟而没想到自己,想着他刚开始过着那么不同的新生活,受着老同学的欺侮,还有那些琐碎的烦恼,虽是无足重轻,但一个独居僻处而惯于为所爱的人担忧的人,特别会加以夸大.这种操心至少使她暂时忘了自身的寂寞.她已经想着明天上会客室去探望兄弟的那个半小时了.临时她早到了一刻钟.他对她很亲热,但一心一意的关切着他所见的新东西,觉得非常有趣.以后的几天,她始终抱着关切与温柔的心去看他;可是两人对这半小时会晤的反应,显而易见的不同起来.在她,那简直是她整个的生命.他当然很温柔的爱着安多纳德,却不能只想着她.有两三次,他到会客室来迟了一些.有一天她问他在学校里可厌烦,他竟回答说不.这些小事都象小刀一般扎着安多纳德的心.......她埋怨自己这种态度,认为自私;她明明知道,倘使他少不了她,或是她少不了他,她在人生中没有旁的目标的话,不但是荒唐,简直是不好的,违反自然的.是的,这一切她都知道.但知道又有什么相干?十年来她把整个的生命给了弟弟,到了今日还有什么办法?现在丧失了生活的唯一的目标,她便一无所有了.
    她拿出勇气来想做些事,看看书,弄弄音乐,读些心爱的文章......天哪!没有了他,莎士比亚,贝多芬,显得多空虚!............是的,那当然很美......可是他不在眼前了!倘使一个人不能用所爱者的眼睛去看,美丽的东西有什么意思?美,甚至于欢乐,有什么意思,倘使不能在别一颗心中去体味它们的话?
    要是身体硬朗一些,她可能重新缔造她的生活,另外找一个目的.但她已经筋疲力尽.现在到了用不着咬紧牙关撑持到底的时候,意志涣散了......她倒下来了.在她身上酝酿了多年而一向被她的毅力压在那儿的疾病,从此抬头了.
    孤零零的呆在家里,她不胜悲苦的消磨着她的黄昏,没有气力把熄灭的炉火重新燃起,也没有气力上床睡觉,直坐到半夜,迷迷忽忽的,沉思遐想,打着寒颤.她温着过去的生活,跟死了的人与破灭的幻象老是分不开;她那么沉痛的想着没有爱情的,虚度了的青春.那是一种暧昧的,自己不承认的痛苦......一个孩子在街上笑,一忽儿又在下一层楼上摇摇晃晃的学步,小脚一步步都踩在她心上!......有些疑虑,有些邪念,盘踞在她的心头;这个自私的,享乐的都市的气息,把她病弱的灵魂感染了.她压制着自己的遗憾,觉得自己的欲念可耻,不懂这些苦恼从何而来,以为是下劣的本能作祟.可怜的小奥菲利娅受着神秘的烦闷磨蚀,非常厌恶的觉得从她的心灵隐蔽的地方冒起一股犷野的,乱人心意的气息.她不能再工作,大部分的教职都辞掉了.她这个惯于早起的人有时竟睡到中午:起身与睡觉都没意义了;同时很少饮食,甚至于不饮不食.只有兄弟放假的日子,......星期四的下午和星期日一天......她才勉强装得跟从前一样.
    他什么都没觉察,因为对新生活太感兴趣了,无心再观察姊姊.他正到了青年的某一个时期,对人不容易倾心相与,对于从前感动过而将来还要为之骚动的事非常冷淡.成年人对自然和人生,往往比二十岁的青年有更新鲜的印象,更天真的体验.所以有人说年轻人的心并不年轻,感觉也并不锐敏.那往往是错误的.他们的冷淡并非因为感觉迟钝,而是因为他们的心被热情,野心,欲念,和某些执着的念头淹没了.赶到肉体衰老之后,对人生无所期待的时候,无拘无束的感情才恢复它们的地位,而象小孩子一样的眼泪也会重新流出来.奥里维心中想着无数的小事情,尤其是一种荒唐的单相思缠着他,......(那是他永远有的),......使他对旁的事一概视若无睹,或者淡然置之.安多纳德不知道他的心理变化,只看见他跟自己日渐疏远.那也不完全是奥里维的错.有时他回家来,想到要看见她.跟她谈话而很高兴,可是一进门会立刻变得冷冰冰的.姊姊那种多操心的感情,一把死抓的狂热,过分的殷勤,过分的关切,使他苦闷得马上放弃了吐露衷曲的意思,甚至以为安多纳德失了常态.她往常用来对付他的知情识趣的态度完全没有了.但他并不加以深思,对她的问话,只直截了当的回答一个是或否.她愈想逗他说话,他愈沉默,或竟用一句粗暴的话得罪她.于是她也很难堪的缄默了.一天过去了,虚度了.......他才跨出家门踏上回校的路,就后悔自己的行动.夜里他想到使姊姊难过,不由得自怨自艾;有时一到学校就写一封热烈的信给她,......但第二天早上重新念了一遍,又把它撕掉了.安多纳德一点不知道这等情形,只以为他不爱她了.
    她还有......即使不能说是最后一次的快乐......至少是青年的感情最后一次的激动,使她的心又苏醒过来,使爱的力量与对幸福的希望又无可奈何的奋发了一下.并且那也是荒唐的,和她安静的性格相反的.要不是在心烦意乱,大病前期的兴奋过度与迷懵的状态中,她决不会有这种情形.
    她和兄弟在夏德莱戏院听音乐.他因为在一份小杂志上担任音乐批评,可以比当年坐着好一些的位置,但周围的群众倒反可厌.他们靠近台边,坐在两只弹簧凳上.(法国戏院在每排固定座位的两端,备有弹簧凳(不用时可以翻起),作为临时加座之用.)那天有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出场演奏.他们并不认识这位德国音乐家.但他一出台,她心里的血马上沸腾起来.虽然她困倦的眼睛不能清清楚楚的看见他,可是已经认出了她在德国受难时代的朋友.她从来没跟兄弟提过,便是她自己也不大想起:那时以后,她全部的思想都给生活问题占据了.并且她是个极有理性的法国女子,不愿意承认那种没有来由而又没有前途的感情.她心中有一个深不可测的区域,藏着许多自己羞于见到的情愫;她明知有这些东西存在,可是不敢正视,因为对于不受理智监督的那个生命感到说不出的恐怖.
    等到心情稍定的时候,她借着弟弟的手眼镜瞧了瞧克利斯朵夫,看到他站在指挥台上的侧影,认出他那副暴烈与孤僻的神气.他穿着一套极不称身的旧衣服.......安多纳德一声不出,浑身冰冷,眼看克利斯朵夫在这个可叹的音乐会里受着群众的侮辱.大家原来就不欢迎德国艺术家,此刻又觉得他的音乐非常沉闷.(参看卷五《节场》.......原注)在一阕似乎太长的交响曲之后,他又出场弹几个钢瑟曲子;群众的冷嘲热讽的态度,显然表示不大愿意再见他.他开始演奏了,好不厌烦的群众无可奈何的听着;最高一层的楼厅上有两个听众高声说着些很不客气的话,使场子里的人听了直乐.不料克利斯朵夫突然停下来,拿出象野孩子一样傲慢不逊的态度,用一只手弹着《玛尔勃罗上战场去》的调子,站起来对群众说:"这才配你们的胃口!"
    群众对于音乐家的用意先还不大明白,迟疑了一会,然后闹哄起来,有的嘘着,有的嚷着:"道歉呀!非道歉不可!"人们气得满面通红,紧张得不得了,自以为真的愤慨了,那也许是事实;但更近于事实的是他们很高兴趁此机会放肆一下,大闹一阵,好似上了两小时课以后的中学生一样.
    安多纳德没有气力动弹,似乎吓坏了,手指抽搐,把一只手套捻来捻去.从交响曲的最初几个音符起,她已经料到可能出事,觉得群众潜伏的恶意慢慢的在扩大,也看透克利斯朵夫的心情,断定他等不到完场就要发作的.她等着,越来越苦闷,恨不得去阻止他;但事情发生的经过简直和预料的一模一样,因此她受的打击跟受着宿命的打击没有分别,仿佛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她眼睛钉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愤愤然瞪着呵斥他的群众,一刹那间他们的目光碰上了.克利斯朵夫的眼睛也许在一刹那间把她认出了,可是在当时狂乱的情绪中,他的头脑并没认出来,......他早已把她忘了,......接着他在大众的嘘斥声中不见了.
    她想叫喊,想说话,可是象做着恶梦一般没法开口.等到看见勇敢的小兄弟,并没发觉她情绪激动而也在身旁分担着她的悲痛与愤慨,她才松了一口气.奥里维极有音乐天分,也有他自己的口味,决不受人拘束;只要爱好一件东西,他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爱的.听了克利斯朵夫的交响曲开头的几拍子,他就感觉到有些伟大的,生平从未遇到过的气息.他很热烈的,声音很低的自言自语:"啊,多美啊!多美!......"
    姊姊听了,不知不觉的靠着他的身子,心里非常感激.交响曲奏完以后,他狂热的鼓掌,对群众的冷淡与讥讽表示抗议.等到全场骚乱的时候,他更气坏了:这胆怯的孩子居然站起身来,嚷着说克利斯朵夫是对的,他责问那些嘘斥的人,竟想跑过去跟他们打架.他的声音给场中的喧闹淹没了,人家用粗话骂他,说他混蛋.安多纳德眼见反抗是白费的,便抓着他的手臂,说:"住嘴,住嘴!"
    他无可奈何的坐下,继续咆哮道:"丢人,丢人!这些该死的家伙!"
    她一声不出,难受极了;他以为她对那音乐无动于衷,便对她说:"安多纳德,难道你,你不觉得这个美吗?"
    她点点头表示感觉到的.她始终愣在那里,打不起精神来.但乐队准备奏另外一个曲子的时候,她突然站起,恨恨的凑着兄弟的耳朵说:"走吧,我不愿意再看这些人了!"
    他们匆匆忙忙走了.在街上,手搀着手,奥里维兴奋的说着话,安多纳德一声不出.
    以后的几天,她独自坐在卧室里被某一种感情搅得迷迷忽忽,虽然她避免正视那感情,但它老是跟她的思想纠缠不清,象血在太阳穴中剧烈的跳动一样,使她非常难受.
    过了一晌,奥里维拿来一册克利斯朵夫的歌集,刚在一家书铺里发见的.她随便翻开,看到有个曲子上面题着一句德文:"就给那个受我连累的女子",下面还写着年月日.
    她很记得那个日子.......心里一慌,她看不下去了,便放下集子,要奥里维弹给她听,自己却走进卧房,关上了门.奥里维对这种新的音乐只觉得满心欢喜,马上弹了,没注意到姊姊的激动.安多纳德坐在隔壁,竭力压着心跳.突然她到衣柜里找出她的小账簿,查她离开德国的日期和那神秘的日子.其实她早已知道了;一查之下,果然那是和克利斯朵夫一同看戏的晚上.于是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红着脸,合着手放在胸部,听着那心爱的音乐,感激到极点......啊!为什么她的头疼得这样厉害呢?
    因为姊姊不出来,奥里维弹完了一曲便走进房里,发见她躺着.他问她是否不舒服.她回答说是累了,接着就起来陪他.他们谈着,但她对于他的问话并不立刻回答,好似从迷惘中突然惊醒过来.她笑了笑,红着脸,抱歉的说头疼得厉害,人有点儿糊涂了.奥里维走了.她要他把集子留下,然后自个儿坐到深夜,在钢瑟前面看着乐谱,并不弹,只随便捺几个音,轻轻的,唯恐使邻居讨厌.多半的时候她也不看谱,只是胡思乱想,对于那个怜悯她而凭着神秘的直觉与慈悲窥到她心灵的人,抱着满腔的感激与温情.她没法固定自己的思想,只觉得又快乐又悲哀,......悲哀......啊!她的头疼得多厉害!
    她整夜做着甜美而困人的梦!万分惆怅.白天,为了振作精神,她想出去遛遛.虽然她头痛还很剧烈,可是硬要自己有个目的,便到一家百货公司去买些东西.她根本没想着她所做的事,只想着克利斯朵夫,但自己不承认.赶到她筋疲力尽,凄怆欲绝的走出来,忽然瞧见克利斯朵夫在对面的人行道上走过.他也同时瞧见了她.她马上不假思索的向他伸出手去.这一回克利斯朵夫也停住脚步,认出了她.他已经走下人行道迎着安多纳德来了;安多纳德也迎着他走过去了.可是势如潮涌的群众把她推着挤着,象根草似的,街车的一匹马滑跌在泥泞的街上,在克利斯朵夫前面形成了一条堤岸,来往的车辆被阻塞了,成了个难解难分的局面.克利斯朵夫不顾一切的还想穿过来:不料夹在车马中间进退不得.他好容易走到看见安多纳德的地方,她已经不见了:她竭力想抵抗人潮而抵抗不住,也就灰了心,不再挣扎,觉得有股宿命的力量限止她跟克利斯朵夫相会:而既然是命中注定的,又有什么办法?所以她从人堆里挤了出来,不想再回头走去.她忽然怕羞了:她敢对他说些什么呢,作何举动呢?他心目中又要把她看作怎么样呢?想到这些,她便溜回家了.
    回到了家,她的心方始定下来.一进屋子,她在黑影里坐在桌子前面,连脱下帽子和手套的勇气都没有.她因为不能跟他说话而苦恼,同时心里又感到一道光明;黑影没有了,身上的病也没有了,只翻来覆去想着刚才的情形,又想到要是在另外一个情形之下又怎么样.她看见自己向克利斯朵夫伸手,看见克利斯朵夫认出了她而显得高兴的样子,于是她笑了,脸红了.她独自坐在黑暗的房里,对他又伸着手臂.那简直是不由自主的:她觉得自己要消灭了,本能的想抓住一个在身旁走过而非常慈悲的望着她的坚强的生命.她抱着一腔的温情与悲苦,在半夜里向他叫道:"救救我呀!救救我呀!"
    她浑身滚热的起来点上灯火,拿着纸笔,给克利斯朵夫写了封信.要不是给疾病困住了,这个羞怯而高傲的少女永远不会想到写信给他的.她不知道写些什么,那时已经不能自主了.她叫他,跟他说她爱他......写到半中间,不觉骇然停下,想重新再写:可是热情已经退下去了,头里空荡荡,象火一般的发烧,千辛万苦也不容易找到辞句;她完全给疲倦压倒了,又觉得很难为情......这些能有什么用呢?这明明是骗自己,她不会把信寄出去的......而且即使愿意寄也不可能.她不知道克利斯朵夫的住址......可怜的克利斯朵夫!纵使他知道这些,对她存着一片好心,他又能帮什么忙?......太晚了!一切都是白费的了.一头窒息的鸟拚命拍着翅膀,作着最后的努力.她只有认命了......
    她在桌子前面呆坐了好久,没法从麻痹状态中挣扎出来.等到她费尽气力,很勇敢的站起身子,已经过了半夜.她随手把信稿夹在架上一册书里,既没勇气把它藏起来,也没勇气把它撕掉.随后她睡了,打着寒颤,身子滚热.谜底揭晓了:她觉得神的意志完成了.
    于是她心里只有一片和平恬静的境界.
    星期日早上,奥里维从学校回来,发见安多纳德躺在床上,神志有点昏迷.医生来了,断为急性肺病.
    最后几天,安多纳德明白了自己的病情;早先使她害怕的精神骚动,如今被她把原因找出来了.可怜的姑娘老是为了近来的心绪暗中羞愧,一发觉那是疾病所致而不必由她负责,不禁大大的松了口气.她还有精神料理一些事,烧掉某些文件,写了一封信给拿端太太,恳求她在她......后的最初几星期,......(她不敢写下"死"这个字)......照顾她的弟弟.
    医生毫无办法,病势太凶险,她的体力又被多年的劳苦磨坏了.
    安多纳德非常镇静.自从她得悉自己不起之后,反而解脱了.她把过去所受的磨难一桩一桩的想起来;眼看自己大功告成,亲爱的奥里维得救了:她觉得说不出的快乐.她想道:"这是我的成绩."
    但她又责备自己的骄傲:"单靠我一个人是做不了的.那是上帝帮我的."
    于是她感谢上帝允许她活到今天,使她能够完成使命.她这时候离开世界固然非常悲伤,可是不敢抱怨:那等于忘了上帝的恩德了,因为他可能早几年召她去的.而要是她早死一年,情形又会变得怎么样呢?......想到这儿,她叹了口气,也就存着感激的心隐忍了.
    她虽然呼吸艰难,可并不叫苦,......除非在昏昏沉沉睡着的当口,有时会象小孩子一般哼几声.这时她看人看事都用了乐天知命的心情.而一看到奥里维尤其欢喜不尽.她不开口,只动了动嘴辱叫他,要他把头靠在她枕上:然后四目相对,她默默的,长久的瞧着他.临了,她抬起身子,把他的头紧紧捧在手里,喊着:
    "啊!奥里维!......奥里维!......"
    她拿下脖子里的圣牌,(旧教徒往往以小圆银质胸章贴身悬挂.胸章上镌有耶稣或圣母像.)挂在兄弟颈上.她把奥里维付托给她的忏悔师,医生,付托给所有的人.旁人都觉得她从此是托生在兄弟身上了,逃到他的生命里去了,仿佛他是大海中的一座岛屿.有时,热情与信仰的神秘的激动使她陶醉了,忘了肉体的苦楚.悲哀一变而为欢乐,......神明的欢乐,......在她的嘴上,在她的眼睛里发出光辉.她再三说着:"我很快乐......"
    她神志渐渐昏迷.最后一次清醒的时间,她扯动着嘴唇,念念有辞.奥里维走到床头俯在她身上.她还认得他,对他有气无力的笑道,嘴唇还在那儿哆嗦,眼眶里含着热泪.人家听不见她想说的话......可是奥里维象抓住一缕呼吸似的听到了几句歌辞,那是他们俩十分喜欢的,她为他常唱的一支老歌:
    我将再来,我的亲爱的人儿,我将再来......
    接着她又昏迷了......她离开了世界.
    平时她不知不觉的感动了许多不认识的人,对她非常同情.便是在同一座屋子里,她连姓名都不知道的房客也是这样.奥里维受到许多完全陌生的人的慰问.安多纳德的葬礼没有象她母亲的那样寂寞.奥里维的朋友,同学,她教过书的家庭,以及她不声不响见过的,彼此都不知道身世的,可是知道她的义气而佩服她的人,甚至也有些可怜的人,在她家做散工的女人,街坊上的小商人,都来送她到墓地.她去世的当天,奥里维就被拿端太太强邀了去,他已经痛苦得没有主意了.
    他一生中的确只有这个时期才能担当这样一件祸事,......只有这个时间他才不至于整个儿被失望压倒.他才开始过一种新生活,处在一个集团中间,不由自主的受着大家推动.学校方面的作业与操心,求知的热诚,大大小小的考试,为了生活的奋斗,使他不能在精神上孤独起来躲在一边.为了这一点他大为痛苦;但幸亏如此他才得救.早一年或迟几年,他就完了.
    然而他竭尽可能的躲在一边追念姊姊.他很伤心不能把他们共同生活的故居保留起来:他没有这笔钱.他希望那些似乎关切他的人能懂得他不能保存她的东西的悲哀.可是没有一个人懂得.他借了一点钱,再凑上替人家补习的学费,租了一个顶楼,把所能留下的姊姊的家具堆起来:她的床,她的桌子,她的靠椅.他把那个房间作为一个纪念她的圣地,逢到精神颓丧的日子,便去躲在那儿.他的同学以为他有什么外遇.其实他在这里呆上几小时,想着她,手捧着脑袋:他只有她一张小小的照片,还是他们俩小时候一同拍的.他对着照片说着,哭着......她到哪儿去了呢?啊,只要她在世界上,哪怕在天涯地角,哪怕在什么到不了的地方,......他都要用着何等的热诚,何等快乐的心去寻访她,不管是怎么辛苦,也不管要跋涉几百年,只消每走一步能近她一步!......是的,即使他只有千分之一的希望能够遇到她......可是毫无办法.他多孤独!现在没有了她的爱,没有了她的指导与安慰,他对付人生的手段是多么笨拙多么幼稚!......谁要在世界上遇到过一次友爱的心,体会过肝胆相照的境界,就是尝到了天上人间的欢乐,......终生都要为之苦恼的欢乐......
    对于一般懦弱而温柔的灵魂,最不幸的莫如尝到了一次最大的幸福.
    在人生的初期就丧失了一个心爱的人固然悲痛,但还不及以后生机衰退的时候那么惨酷.奥里维正在青年时期;虽然天性悲观,遭遇不幸,究竟是需要生活的.似乎安多纳德临死之际把一部分的灵魂移交给兄弟了.他相信是这样.他虽不象姊姊那样有信仰,却也隐隐然相信姊姊并没完全死,而是象她所说的托生在他的心上.布勒塔尼一带有种信仰,说夭折的青年并不死:他们继续在生前居住的地方飘浮,直到应享的天年终了的时候.......这样,安多纳德仿佛继续在奥里维身旁长大.
    他把她的纸张重新看了一遍.不幸她差不多把什么都烧了.而且她不是一个喜欢纪录内心生活的人.揭露自己的思想,在她是会脸红的.她只有一本小日记簿,记着一些别人没法懂得的事,......不加说明的写了些日子,纪念她一生或悲或喜的琐碎事儿,那是她用不着写下细节就能全部想起来的.所有这些日子几乎都跟奥里维的生活有关.她也保存着他写给她的信,一封不缺.......不幸他没有那么细心:她写给他的差不多全部给丢了.他要那些信干什么呢?他以为姊姊是永远在身边的,温情的泉源是涓涓不绝的,永远可以浸润他的嘴唇与心;他当初毫无远见的浪费了他所得到的爱,现在却恨不得把它一点一滴的储藏起来......他随便翻着安多纳德的一册诗集,忽然看到一张破纸上有几个铅笔字:"奥里维,亲爱的奥里维!......"他看了差点儿晕倒.他嚎啕大哭,拚命吻着那张不可见的,在坟墓中和他说话的嘴巴.......从那天起,他把她所有的书都打开来,一页一页的找她有没有留下别的心腹话.他发见了她写给克利斯朵夫的信稿,才知道藏在她心里的略具雏形的罗曼史;他第一次窥见他从来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她的感情生活,把她骚乱不宁的最后几天,被兄弟遗弃而向着不相识的朋友伸手乞援的心情,完全体验到了.她从来没和他说见过克利斯朵夫.他从信稿上之发觉他们以前在德国碰过面,克利斯朵夫曾经对姊姊很好,详细情形当然无法知道,只知道安多纳德至死没表白的感情是在那时发动的.
    奥里维早已为了克利斯朵夫的音乐而喜欢克利斯朵夫,这一下对他更是说不出的爱好.她是爱过他的;奥里维觉得自己爱克利斯朵夫其实还是爱的她.他想尽方法去接近他,可不容易找到他的踪迹.克利斯朵夫经过了那次失败,在巴黎的茫茫人海中不见了;他退出了社会,谁也不注意他.过了几个月,奥里维偶然在街上遇见克利斯朵夫,正是大病初愈以后,毫无血色,形容憔悴.但他没勇气上前招呼,只远远的跟着,直到他住的地方.他想写信给他,又下不了决心.写什么好呢?奥里维不是单独一个人,精神上还有安多纳德和他在一起:她的爱情,她的贞洁的观念,都把他感染了;一想到姊姊爱过克利斯朵夫,他就脸红,仿佛自己就是安多纳德.另一方面,他的确想和他谈谈她的事.......可是不成.她的秘密把他的嘴巴给堵住了.
    他设法要跟克利斯朵夫见面.凡是他认为克利斯朵夫可能去的地方,他都去.他热烈的希望跟他亲近.可是一见面,他又躲起来,唯恐被他发见了.
   
    最后,他们共同参与一个朋友家的夜会,克利斯朵夫终于留神到他了.奥里维远远的站着,一句话也不说,只顾望着他.那天晚上,安多纳德一定是和奥里维在一起:因为克利斯朵夫在奥里维眼中看见了她;而且也的确是这个突然浮现的形象使克利斯朵夫穿过客厅,向陌生的年轻的使者走过去,去接受那幸福的死者的又凄凉又温柔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