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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三)》 | 上传时间:2007-05-17 / 点击:


她勉强想笑,可是嘴唇在发抖.
    "克利斯朵夫!......"她突然向他挺起身子,叫了一声.
    她说话之间有些悲痛的音调,好象是说:"待在家里罢!别走啊!......"
    他握着她的手,望着她,不懂她为什么把这半个月的旅行看得这样重;但只要她说出一句要他不走的话,他就会马上回答:"好,我不走......"
    她正想说话的时候,街上的大门开了,洛莎回来了.萨皮纳挣脱了克利斯朵夫的手,赶紧回进屋子.在屋门口,她又回头望了他一下,......然后不见了.
    克利斯朵夫预备晚上再和她见一次面.但伏奇尔一家钉着他,母亲也到处跟着他,行装又是照例的没有收拾停当,他竟抽不出时间溜出屋子.
    第二天,他清早就动身了.走过萨皮纳的门口,他很想进去敲她的窗子,觉得没有和她告别而离开非常难过;......昨天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再会,就给洛莎岔开了.但他想到这时她还睡着,把她叫醒一定要使她不高兴.而且见了面又说些什么呢?要取消旅行如今也太晚了;而倘使她竟要求他取消又怎办呢?......最后,他下意识的感到,对她试试自己的魔力,......必要时甚至让她痛苦一下,......倒也不坏.他并不把萨皮纳和他离别的痛苦如何当真;只想着也许她真的对他有情,那末这次短时间的分离还可以增加她的感情.
    他奔到车站.不管怎么样,他总有些内疚.可是车子一动,什么都忘了.他觉得心中朝气蓬勃.古城中的屋顶和钟楼给朝阳染上了粉红色,他欣然和它们作别,又用着出门人那种无挂无虑的心思,对着一切留着的人说了声再会,就把他们丢开了.
    他逗留科隆与杜塞尔多夫的时期,从来没想到萨皮纳.从早到晚忙着预奏会,音乐会,饭局,谈话,他只注意着无数新鲜的事,演奏的成功使他非常得意,再没功夫想起过去的事.只有一次,离家以后的第五夜,他做了个恶梦突然惊醒过来,发觉自己在睡梦中想着她,而他就是因为想到她而惊醒的,但他记不起是怎么样想到她的.他又是悲痛又是骚动.那也不足为奇:晚上他在音乐会中表演,散会以后被人请去吃消夜,喝了几杯香槟.既然睡不着觉,他便起来了.老是有段音乐在脑中纠缠不清.他以为睡眠不安是为了这个缘故,就把那段乐思写了下来.写完了再看一遍,他发见其中有股悲伤的情调,不禁大为诧异.他写的时候并不悲伤,至少他觉得如此.但他有几回真的悲伤的时候,倒只能写出欢乐的音乐,教自己看了生气.所以这时他也不去多想.内心的这种出其不意的表现,他虽然莫名其妙,已经习惯了.当下他又立刻睡熟,到下一天早上,什么都忘了.
    他的旅行延长了三四天.那是他逞一时高兴,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愿意,就能立刻回去;可是他并不急.直到上了归途的车厢,他方才又想起了萨皮纳.他没有写信给她,并且那样的满不在乎,连上邮局问问有没有他的信也懒得去.他对自己这种杳无音信的态度暗暗的觉得痛快,因为知道那边有人等他,有人爱他......有人爱他?她还从来没向他这么说过,他也从来没向她说过.没有问题,两人都知道这一点,用不着说的.可是还有什么比听到对方的心愿更可宝贵的呢?为什么他们迟迟不说呢?每次他们正要倾吐的时候,老是有桩偶然的事,不如意的事,把他们岔开了.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他们浪费了多少时间!......他急不及待的想从那张心爱的嘴里听到那几句心爱的话.他也急不及待的想把那些话说给她听.在空无一人的车厢里,他高声说了好几遍.离家越近,他心越急,竟变成一种悲怆的苦闷了......快点儿到吧!快点儿到吧!噢!一小时之内他可以看到她了!
    他回到家里正是早上六点半.一个人都没起来.萨皮纳的窗子关着.他提着脚尖走过院子,不让她听见.他想到教她出其不意的惊奇一下,不由得笑了.他奔上楼去,母亲还睡着.他毫无声息的洗了脸;肚子饿得很,到食橱里去找东西又怕惊醒母亲.他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便悄悄的打开窗子,看见照例最先起床的洛莎在那里扫地.他轻轻的叫她.她一看见就做了个又惊又喜的动作,接着可又一本正经的沉下了脸.他以为她还在生他的气;但他兴致很好,便下楼走到她身边:
    "洛莎,洛莎,"他声音很高兴的说,"拿些东西给我吃,要不然就得吃你啦!我饿死了!"
    洛莎笑了笑,带他到楼下的厨房里,一边替他倒一碗牛奶,一边不由得对他的旅行和音乐会提出一大堆问话.他很乐意回答,因为到了家觉得挺快活,连听到洛莎的絮聒也差不多喜欢了;可是洛莎在问长问短的时候突然停住,拉长着脸,眼睛望着别处,好似有什么心事.随后她重新说下去;但她似乎埋怨自己的多嘴,又突然停住了.终于他注意到了,问:"你怎么啦,洛莎?还跟我怄气吗?"
    她拚命摇头,表示否认,然后转过身来向着他,以她那种举动突兀的习惯,冷不防两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说:"噢!克利斯朵夫!"
    他吃了一惊,把手里的面包掉在地下:"什么!什么事?"
    她又说:"噢!克利斯朵夫!......闯了大祸呀!......"
    他把桌子一推,结结巴巴的问:"这里?"
    她指着院子对面的屋子.
    他嚷道:"噢!萨皮纳!"
    洛莎哭着说:"她死了."
    克利斯朵夫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站起来,觉得要跌交,赶紧抓住桌子,把桌上的东西都倒翻了,他想叫喊.他感到剧烈的痛苦,终于呕吐起来.
    洛莎吓坏了,抢着上前,捧着他的头,哭了.
    赶到能开口的时候,他说:"那决不会是真的!"
    他明知是真的,但他要否认事实,要已经发生的事没有发生.一看到洛莎泪流满颊,他就不再怀疑,嚎啕大哭了.
    洛莎抬起头来叫了声:"克利斯朵夫!"
    他扑在桌上蒙着脸.她向他探着身子:"克利斯朵夫!......妈妈来了!......"
    克利斯朵夫站起来:"噢!不,我不愿意她看见我."
    他晃晃悠悠的,眼睛给泪水蒙住了;她拉着他的手,把他带进一间靠着院子的柴房.她关上了门,里边全黑了.他随便坐在一个劈柴用的树根上,她坐在柴堆上.外边的声音在这儿已经听不大清;他尽可以大叫大嚷,不用怕人听到.他便放声大哭.洛莎从来没看见他哭过,甚至想不到他会哭的;她只知道象她那样的女孩子才会落眼泪,一个男人的绝望可使她又是惊骇又是哀怜.她对克利斯朵夫抱着一腔热爱;而这种爱全没有自私的意味,只是一心一意的要为他牺牲,为他受苦,代他受罪.她象做母亲一般的把手臂绕着他,说:"好克利斯朵夫,别哭了!"
    克利斯朵夫掉过头去,回答说:"我愿意死!"
    洛莎合着手:"别说这个话,克利斯朵夫!"
    "我愿意死.我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活着有什么意思?"
    "克利斯朵夫,我的小克利斯朵夫!你不是孤独的.还有人爱你......"
    "那跟我有什么相干?我什么都不爱了.别人死也好活也好.我什么都不爱,我只爱她,只爱她!"
    他把头埋在手里,哭声更大了.洛莎再没有什么可说的.克利斯朵夫的爱情这样自私,她心如刀割.她自以为和他最接近的时候,不料变得更孤独更可怜.痛苦非但没有把他们拉近,倒反隔得更远了.她很伤心的哭着.
    过了一会,克利斯朵夫止住了哭声,问:"可是怎么的呢?怎么的呢?......"
    洛莎明白他的意思,回答说:"你走的那晚,她害了流行性感冒,就此完了......"
    "天哪!......干吗不写信给我呢?"他抽嗒着问.
    "我写了信,可不知道你的地址:你又没告诉我们.我到戏院去问,也没人知道."
    他知道她是怕羞的,上戏院去一定很难为了她.
    "可是......可是她要你写的?"他又问.
    她摇摇头:"不.可是我想......"
    他眼睛里表示出一点感激,洛莎的心融化了:"可怜的......可怜的克利斯朵夫!"
    她流着泪勾着他的脖子.克利斯朵夫咂摸到这种纯洁的感情多么可贵.他多么需要安慰,便把她拥抱了:"你真好,那末你也喜欢她吗,你?"
    她挣脱了身子,向他热情的望了一眼,一句话也不回答,哭了.
    这一眼使他心中一亮,那就等于说:"我爱的不是她啊......"
    克利斯朵夫几个月来不知道的......不愿意看到的事,终于看到了:她爱着他.
    "嘘!有人叫我了."
    他们听见阿玛利亚的声音.
    "你愿意回家去吗?"洛莎问.
    "不,我还不能回去,不能跟母亲说话......等一会儿再看......"
    "那末你留在这儿,我去去就来."
    他待在黑暗的柴房里,只有那结着蜘蛛网的小风洞漏进一道阳光.街上有女人叫卖的声音,隔壁马房里,一匹马在喘气,把蹄子踢着墙.克利斯朵夫发觉了洛莎的心事并不高兴,只是精神分散了一下.他从前不明白的事,如今全明白了.从来不加注意的无数的小事,都给回想起来,显得简单明了.他很奇怪怎么会想到这些,又觉得把自己的苦难从心上丢开,哪怕是一分钟罢,也是不应该的.然而这苦难太惨酷了,保卫生命的本能比他的爱情更强,逼着他把目光转向别处,去想到洛莎的问题;那好比一个投河自杀的人不由自主的要随便抓住一件东西,让自己再在水面上支持一会.并且因为此刻他正在痛苦,所以能感觉到另外一个人的痛苦,......为他而受的痛苦.他明白了刚才她流的那些眼泪.他觉得洛莎可怜,也想到从前自己对她多么残忍,......将来还是要残忍.因为他不爱她.他爱她有什么用呢?可怜的小姑娘!......他白白的对自己说她心肠很好(她刚才已经给他证明了),但她心肠好跟他有什么相干?她的生命又跟他有什么相干?......
    他想:"为什么她倒不死而死了那一个呢?"
    他又想:"她活着,她爱我,她爱我这句话今天可以对我说,明天可以对我说,我终身她都可以对我说;......可是另外一个,我唯一爱的一个,她可没有说出她爱我就死了,我也没有跟她说我爱她,我永远不能听她说的了,她也永远不能听到我的了......"
    最后一晚的情景又在心头浮起:他记得他们正要说话的时候,被洛莎岔开了.于是他恨洛莎.
    柴房的门开了.洛莎低声唤着克利斯朵夫,摸黑找他.她抓着他的手.他一碰到就觉得有种反感:他埋怨自己不应该这样,可是没用;那简直是不由自主的.
    洛莎一声不出.她的深刻的同情居然把她教会了静默.克利斯朵夫很高兴她不用无聊的话来扰乱他的悲伤.可是他想知道......只有和她才能讲起她.他低声问:
    "她什么时候......?"
    (他不敢说出死这个字.)
    "到上星期六刚好八天."
    忽然有件过去的事在他脑中闪过.他问:"是在夜里吗?"
    洛莎诧异的望着他:"是的,在夜里两三点钟的时候."
    那个凄凉的调子又在他心中响起来.
    "她有没有受到剧烈的痛苦?"他哆嗦着问.
    "不,不,谢谢老天;告诉你,好克利斯朵夫,她差不多没有什么痛苦,人那么软弱,一点儿没有挣扎.我们马上看出她是完了."
    "可见她,她自己有没有这样觉得?"
    "不知道.我相信......"
    "她有没有说什么话?"
    "没有,一句也没有.她只是象小孩子一样的叫苦."
    "那时你在那里吗?"
    "是的,头两天她哥哥没有来以前,就是我一个人在那里."
    他感激之下,紧紧握着她的手:
    "谢谢你."
    她觉得自己的血望心中倒流.
    静默了一会,他吞吞吐吐的问出那句老是压在心上的话:"她没有留下什么话......给我吗?"
    她很难过的摇摇头.她真想能说出他心里期待着的话,只恨自己不会扯谎.她安慰他说:"她神志昏迷了."
    "她说话吗?"
    "我们听不大清.她说得很轻."
    "女孩子到哪儿去了?"
    "给舅舅带到乡下去了."
    "她呢?"
    "她也在那边,是上星期一从这儿出发的."
    他们俩又哭了.
    外边,伏奇尔太太的声音又在叫洛莎了.克利斯朵夫一个人在柴房里温着那些死后的日子.八天!已经八天了......噢!天哪!她变成怎么样啦?八天之中下过多少雨!......而这个时期内他倒在笑,倒在快活.
    他在口袋里碰到一个纸包,是鞋子上用的一副银扣子,他买来预备送她的.他想起那天夜晚自己的手放在她脱着鞋子的脚上.那只纤小的脚如今在哪儿呢?一定觉得很冷吧!......他又想到,那个温暖的感觉便是他对这个心爱的肉体的唯一的回忆.他从来不敢用手碰一碰她的身体,把它抱在怀里.现在她去了,对他始终是个陌生人.关于她的肉体和灵魂,他都一无所知.她的外表,她的生命,她的爱情,他没有拿到一点儿纪念......她的爱情吗?......他有什么证据?没有一封信,没有一件遗物,......什么也没有.到哪儿去抓握她的爱呢?在他自己心里呢,还是在他以外?......唉!只有一片虚无!除了他对她的爱,除了他自己,她还剩些什么?............可是不管怎样,他努力想把她从毁灭中抢救出来,想否认死:这种热烈的愿望,使他在激昂的坚信的冲动之下,紧紧抓着那一点儿最后的残余:
      "......我没有死,我只改换了住处;
      我在你心中常住,你这见到我而哭着的人.
      被爱者化身为爱人的灵魂."
    他从来没读到这几句伟大的名言;但它们的确藏在他的心底里.每个人都要轮到去登上千古长存的受难的高岗.每个人都要遇到千古不灭的痛苦,抱着没有希望的希望.每个人都要追随着抗拒过死,否认过死,而终于不得不死的人.
    他躲在屋里,整天关着护窗,免得看见对面的窗子,他避着伏奇尔家里的人,只觉得他们讨厌.其实他并没可以责备他们的地方:这些人多么忠厚多么虔敬,决不会再说出他们对亡人的感想.他们知道克利斯朵夫的痛苦,不管心里以为如何,面上总是尊重他的痛苦,留着神绝对不在他面前提到萨皮纳的名字.但他们是她生前的敌人,便是这一点就能使克利斯朵夫在萨皮纳死后跟他们做敌人了.
    并且,他们叫叫嚷嚷的作风并没改变;即使他们的同情是真诚的,而且还是短时间的,他们也显而易见没有受到这个不幸的打击,......(那不是挺自然的吗?)......甚至暗里觉得拔去了眼中钉也难说.至少克利斯朵夫是这么猜想.因为伏奇尔一家对他的用意现在被他看破了,他更容易加以夸张.其实他们对他并不在乎,倒是他把自己看得很重.他相信萨皮纳的死既然替房东们的计划去掉了一重障碍,他们一定觉得洛莎有希望了.因此他讨厌洛莎.只要别人......(不问是伏奇尔夫妇,是鲁意莎,是洛莎)......在暗中支配他,他就不管什么情形,非和人家硬要他爱的人疏远不可.每逢他的最不能受到侵犯的自由似乎受到侵犯的时候,他就会跳起来.而且这一回的事不只跟他一个人有关.旁人一相情愿的替他作主,不但损害了他的权利,同时也损害了他倾心相与的死者的权利.所以他竭力要加以保卫,虽然并没有人攻击那些权利.他怀疑洛莎的好意,因为她看着他痛苦而痛苦,时常来敲他的门,想安慰他,和他谈谈故世的人.他并不拒绝,他需要和认识萨皮纳的人提到萨皮纳,打听她病中的细节.但他并不因之感激洛莎,以为她的好心是有作用的.她一家的人,连阿玛利亚在内,让她跑来作长时间的谈话,要是阿玛利亚自己没有好处,会答应洛莎这样做吗?洛莎不是也跟家里的人有默契吗?他不能相信她的同情是完全真诚而没有私心的.
    当然她不能毫无私心.洛莎的哀怜克利斯朵夫是真的;她努力想用克利斯朵夫的眼光来看萨皮纳,想从克利斯朵夫身上去爱萨皮纳;她狠狠的埋怨自己从前不该对死者抱有恶感,甚至在夜晚的祷告中求萨皮纳宽恕.可是她,她是活着,每天时时刻刻看到克利斯朵夫,她爱着他,用不着再怕另外一个,另外一个已经消灭了,连她留给人的印象将来也会消灭,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了,或许有朝一日............这些念头,洛莎能不想吗?固然朋友的痛苦就是她的痛苦,但在她痛苦的时候,她能把突然之间冒起来的快乐与非分的希望压下去吗?接着她马上责备自己.而那些念头也不过象电光般的一闪.可是已经够了,克利斯朵夫已经看到了.他眼睛一瞪,她心里就凉了半截,看出他的恨意;萨皮纳死了而她活着,他就恨她这一点.
    面粉师赶了车来搬萨皮纳的家具.克利斯朵夫教课回来,看见门前和街上,堆着一张床,一口橱,被褥,衣裳,所有她留下来的东西.他看得难受极了,便急急忙忙的走过去,不料在门洞里劈面撞见贝尔多,被他拦住了:
    "啊!亲爱的先生,"他兴奋的握着克利斯朵夫的手,"咱们那天在一块儿的时候哪想得到?咱们多高兴呵!可是她的确是从那次该死的游河以后得了病的.唉,别说了吧,怨也没用!现在她死了.以后就要轮到我们了.这就叫做人生......你,你身体怎么样?我吗,我很好,托老天的福!"
    他满脸通红,流着汁,有股酒气.一想到他是她的哥哥,可以随便提到她的事,克利斯朵夫觉得很难堪.面粉师可是很高兴遇到一个朋友能够谈谈萨皮纳;他不了解克利斯朵夫的冷淡.他一出现就教人突然之间想到农庄上的那一天,又冒冒失失的提起快乐的往事,一边说话一边用脚踢着萨皮纳的可怜的遗物:这些情形会勾起克利斯朵夫多少痛苦,在面粉师是万万想不到的.只要他嘴里一提到萨皮纳的名字,克利斯朵夫心就碎了.他想找个机会教贝尔多住嘴.他踏上楼梯,可是面粉师钉着他不放,在踏级上挡住了他絮絮不休.有些人,特别是乡下人,谈到疾病就津津有味;面粉师便是这个脾气,他非常细致的描摹萨皮纳的病情,克利斯朵夫再也忍不住了(他硬撑着,使自己不至于痛苦得叫起来),老实不客气打断了贝尔多的话,冷冷的说了声:
    "对不起,少陪了."
    他连作别的话都不说就走了.
    这种冷酷无情使面粉师大为气愤.他并不是没猜到妹子跟克利斯朵夫暗中相恋的情形.而克利斯朵夫竟表示这样的不关痛痒,真教他觉得行同禽兽,认为克利斯朵夫毫无心肝.
    克利斯朵夫逃到房里,气都喘不过来了.在搬家的时间,他不敢再出门,也决心不向窗外张望,可是不能不望;他躲在一角,掩在窗帘后面,瞧着爱人零零碎碎的衣服都给搬走.那时他真想跑到街上去喊:"喂!喂!留给我吧!别把它们带走啊!"他想求人家至少留给他一件东西,只要一件,别把她整个儿的带走.但他怎么敢向面粉师要求呢?他在她的哥哥面前根本没有一点儿地位.他的爱,连她本人都没知道:他怎么敢向别人揭破呢?而且即使他开口,只要说出一个字,他就会忍不住嚎啕大哭的......不,不,不能说的,只能眼看她整个儿的消灭,沉入海底,没法抢救出一丝半毫......
    等到事情办完,整个屋子搬空了,大门关上,车轮把玻璃震动着,慢慢的去远了,听不见了,他就扑在地下,一滴眼泪都没有,连痛苦的念头,挣扎的念头都没有,只是全身冰冷,象死了一样.
    有人敲他的门,他躺着不动.接着又敲了几下.他忘了把门上锁:洛莎开进来了,看见他躺在地板上,不由得惊叫了一声,站住了.克利斯朵夫怒气冲冲的抬起头来说:
    "什么事?你要什么?别来打搅我!"
    她迟疑不决的靠在门上,嘴里再三叫着:
    "克利斯朵夫!......"
    他一声不响的爬起来,觉得被她看到这情形很难为情.他扑着身上的灰尘,恶狠狠的问:"哦,你要什么?"
    洛莎怯生生的说:"对不起......克利斯朵夫......我来......我给你拿......"
    他看见她手里拿着一件东西.
    "你瞧,"她向他伸出手来."我问贝尔多要了一件纪念品.我想你也许会喜欢......"
    那是一面手袋里用的银的小镜子,她生前并非为了卖弄风情而是为了慵懒而几小时照着的镜子.克利斯朵夫马上抓住了,也抓住了拿着镜子的手:
    "噢!好洛莎!......"
    他被她的好意感动了,也为了自己对她的不公平非常难过.他一阵冲动,向她跪了下来,吻着她的手:"对不起......对不起......"
    洛莎先是不明白,随后却是太明白了;她脸一红,哭了出来.她懂得他的意思是说:
    "对不起,要是我不公平......对不起,要是我不爱你......对不起,要是我不能......不能爱你,要是我永远不爱你!......"
    她并不把手缩回来:她知道他所亲吻的并不是她.他把脸偎着洛莎的手,热泪交流:一方面知道她窥破了他的心事,一方面因为不能爱她,因为使她难过而十分悲苦.
    两人便这样的在傍晚昏暗的房中哭着.
    终于她挣脱了手.他还在喃喃的说:"对不起!......"
    她把手轻轻的放在他的头上.他站起身子.两人不声不响的拥抱着,嘴里都有些眼泪的酸涩的味道.
    "我们永远是好朋友,"他低声的说.
    她点了点头,走了,伤心得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他们都觉得世界没有安排好.爱人家的得不到人家的爱.被人家爱的偏不爱人家.彼此相爱的又早晚得分离.......你自己痛苦.你也教人痛苦.而最不幸的人倒还不一定是自己痛苦的人.
    克利斯朵夫又开始往外逃了.他没法再在家里过活,不能看到对面没有窗帘的窗,空无一人的屋子.
    更难受的是,老于莱不久就把底层重新出租了.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看见萨皮纳的房里有些陌生面孔.新人把旧人的最后一点儿遗迹也给抹掉了.
    他简直不能待在家里,成天在外边闲荡,直到夜里什么都看不见了才回来.他到乡下去乱跑,而走来走去总走向贝尔多的农庄.可是他不进去,也不敢走近,只远远的绕着圈子.他在一个山岗上发见一个地点,正好临着庄子,平原,与河流;他就把这地方作为日常散步的目的地.从这儿,他的目光跟着纡曲的河流望去,直望到柳树荫下,那是他在萨皮纳脸上看到死神的影子的地方.他也认出他们俩终宵不寐的两间房的窗子:在那边,两人比邻而居,咫尺,天涯,被一扇门,一扇永恒的门,分隔着.他也能在山岗上俯瞰公墓,可踌躇着不敢进去:从小他就厌恶这些霉烂的土地,从来不愿意把他心爱的人的影子跟它连在一起.但从高处远处看,这墓园并没阴森的气象,而是非常恬静,在阳光底下睡着......睡着!......哦,她多喜欢睡啊!......这儿什么也不会来打搅她了.田野里鸡声相应.庄子上传来磨子的隆隆声,鸡鸭的聒噪声,孩子们玩耍的呼号声.他看见萨皮纳的女孩子,还能分辨出她的笑声呢.有一回,靠近庄子的大门,他躲在围墙四周凹下去的小路上,等她跑过便把她拦住了,尽量的亲吻.女孩子吓得哭了,差不多认不得他了.他问:
    "你在这儿快活吗?"
    "快活......"
    "你不愿意回去吗?"
    "不!"
    他把她松了手.小孩子的满不在乎使他很难过.可怜的萨皮纳!......但孩子的确就是她,有点儿是她......虽然是那么一点儿!孩子不象母亲,她明明是从母腹中经过的,但那神秘的勾留只给她淡淡的留下一点儿母亲的气息,留下一点儿声音的抑扬顿挫,吊起嘴唇.侧着脑袋的模样.其余的部分全是另外一个人;而这另外一个和萨皮纳混合起来的人,使克利斯朵夫非常厌恶,虽然他没有明白承认.
    克利斯朵夫只有在自己心中才能找到萨皮纳.她到处跟着他;但他只有在孤独的时候才真正觉得和她在一起.她和他最接近的地方莫过于那个山岗,远离着闲人,就在她的本乡,到处都有她往事的遗迹.他不惜赶了多少里路到这儿来,一边奔着一边心跳的爬上岗去,好象赴什么约会似的;那的确可以算是个约会.他一到便躺在地下,......那是她曾经躺过的;他闭上眼睛,就被她的印象包围了.他不看见她的面貌,不听见她的声音,他不需要这些;她进到他心里,把他抓住了,他也把她占有了.在这种热情冲动的幻觉中,除了和她同在以外,什么知觉都没有了.
    而这种境界也是不长久的.......实在说来,自然而然来的幻觉只经验到一次;第二天便是他有意追求的了.而以后虽然克利斯朵夫尽力要它再现也没用.那时他方始想起要把萨皮纳真切的形象唤引起来;以前他可是没有这个念头的.有时他居然成功了,象几道电光似的一闪,使他心中一亮.但那是要几小时的等待,熬着几小时的黑暗才能得到的.
    "可怜的萨皮纳!"他想道."他们都把你忘了,只有我爱着你,永远把你存在心里,噢!我的宝贝!我占有你,抓着你,决不让你逃掉的!......"
    他这样说着,因为她已经逃掉了:她在他的思想里隐去,好似水在手里漏掉一样.他老是回到那里去赴她的约会.他要想念她,便闭上眼睛.过了半小时,一小时,甚至两小时,他发觉自己一无所思.山谷里的声响,闸口下面潺潺的水声,在坡上啮草的两头山羊的铃声,在他头上的小树间的风声,一切都渗进他软绵绵的思想,好似浸透一块海绵那样.他对着自己的思想发气,硬要它服从意志,钉住那个死者的形象;但过了一忽,他疲倦不堪,叹了口气,又让思想被外来的感觉催眠了.
    他振作精神,在田野里跑来跑去,寻访萨皮纳的印象.他到镜子里去找,那是映射过她的笑容的.他到河边去找,那是她的手曾经在水中浸过的.但镜子和水只反射出他自己的影子.走路的刺激,清新的空气,奔腾活跃的血,唤起了他心中的音乐.他想既然找不到她,就换个方向吧.
    "唉!萨皮纳!......"他叹了一声.
    他把这些歌曲题赠给她,努力要使他的爱情与苦恼在其中再现......可是没用:爱情与苦恼固然是重现了,可完全没有萨皮纳的分.爱情与痛苦是望着前面而不是回顾以往的.克利斯朵夫没法抵抗他的青春.生命的元气又挟着新的威势在他胸中迸发了.他的悲伤,他的悔恨,他的贞洁的火炽的爱情,他压在心里的肉欲,把他的狂热煽动起来了.虽然哀痛,他的心却是跳得那么轻快激昂,兴奋的歌曲按着如醉如狂的韵律响亮起来;一切都在庆祝生命,连悲哀也带着庆祝的意味.克利斯朵夫太坦白了,不能老是骗着自己;他承认自己并不在想念爱人,就瞧不起自己.可是生命在那里鼓动他;精神上充满着死气而肉体充满着生气,他只能很悲哀的听凭那再生的精力,和生活的盲目的狂欢把他摆布;痛苦,怜悯,绝望,无可补救的损失的创伤,一切关于死的苦闷,对于强者无异是猛烈的鞭挞,把求生的力量刺激得更活泼了.
    克利斯朵夫也知道,在他心灵深处有一个不受攻击的隐秘的地方,牢牢的保存着萨皮纳的影子.那是生命的狂流冲不掉的.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座埋藏爱人的坟墓.他们在其中成年累月的睡着,什么也不来惊醒他们.可是早晚有一天,......我们知道的,......墓穴会重新打开.死者会从坟墓里出来,用她褪色的嘴唇向爱人微笑;她们原来潜伏在爱人胸中,象儿童睡在母腹里一样.
   
    $$$$第三部  阿达
   
    多雨的夏季之后,接着是晴朗的秋天.果园里的树枝上挂满了各种果实.红的苹果象牙球一样的发光.有些树木早已披上晚秋灿烂的装束:那是如火如荼的颜色,果实的颜色,熟透的甜瓜的颜色,橘子与柠檬的颜色,珍馐美馔的颜色,烤肉的颜色.林中到处亮出红红的光彩;透明的野花在草原上好似朵朵的火焰.
    一个星期日的下午,他在一个山坡上走下来,迈着大步,因为是下坡路,差不多是连奔带跑的了.他哼着一个调子,那节奏在散步开始的时候就在脑子里盘旋不已.满面通红,敞开着衣服,他一边走一边挥着手臂,眼睛象疯子一般骨碌碌的乱转;在路上拐弯的地方,他忽然撞见一个高大的黄头发的姑娘,骑在一堵墙上,使劲拉着一根粗大的树枝,摘着紫色的枣子狼吞虎咽.他们俩一见之下都愣了一愣.她含着满嘴的东西,呆呆的对他望了一会,大声笑了.他也跟着笑了.她的模样教人看了好玩:圆圆的脸嵌在金黄的蜷头发中间,粉红的腮帮很饱满,一双大蓝眼睛,鼻子大了一点,鼻尖俨然的向上翘着,嘴巴又小又红,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四个狠巴巴的犬牙特别显著,下巴颏儿很肥,个子又胖又高,非常壮健.克利斯朵夫对她嚷着,
    "好啊,你多吃一点罢!"
    说完他就想继续赶路,可是被她叫住了.
    "先生!先生!发发善心帮我下来行不行?我没法......"
    他回头走了几步,问她是怎样上去的.
    "用我的手脚,......爬上来总是容易的......"
    "尤其在头上挂着开胃的果子的时候......"
    "是啊......可是吃过了就没有勇气,不知道怎么下地了."
    他看着她吊在高头,说:"这样你不是挺舒服吗?还是消消停停待在这儿罢.我明天再来看你.再见了."
    他身子可并不动,只管站在她下面.
    她装做害怕的神气,拿腔做势的哀求他别把她丢在这儿.他们一边笑一边彼此望着.她指着手里抓住的桠枝问:"你也来一点儿罢?"
    克利斯朵夫自从和奥多一块儿玩的那个时候起,到现在还不知道尊重私人的产业,便毫不迟疑的接受了.而她也就好玩的把枣子望他身上大把大把的丢下来.等他吃过以后,她又说:"现在我可以下来了罢?......"
    他还俏皮的让她等了一会.她在墙上开始不耐烦了.最后他说:"好,来罢!......"他一边说一边对她张开手臂.
    但她正要跳下来的时候又说:"等一忽儿,让我再多摘几颗带着走!"
    她把能够采到的最好的枣子统统采下,装满了上衣的衣兜,又警告他:"小心!接我的时候别把它们压坏了!"
    他几乎想故意把它们压坏.
    她从墙上弯下身子,跳在他的臂抱里.他虽然很结实,她的体重也差点儿使他望后翻倒.他们个子一样高,脸也碰到了.他吻着她满是枣子汁的嘴唇,她也大大方方还了他一吻.
    "你上哪儿去?"他问.
    "我不知道."
    "你是一个人出来散步的吗?"
    "不,还有朋友呢.可是我跟他们走失了......哎!喂!"她突然大声叫起来.
    没有回音.她也满不在乎.两人就信步望前走去.
    "你呢,你往哪儿去?"她问.
    "我也不知道."
    "那末很好.咱们一块儿走罢."
    她从上衣兜里掏出枣子咬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