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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六)》 | 上传时间:2007-05-18 / 点击:


但是在威尼斯,不愿永远失去某些女人比不愿永远失去某些广场更能使我的心情始终处于骚动不安的状态,到了我母亲决定离开威尼斯的那天傍晚,那时我们的行装已经由小船运往车站,我突然在旅馆准备接待的外国旅客登记簿上看到:"普特布斯男爵夫人及其随从",这时我的骚动不安达到了狂躁的程度.一想到我和母亲这一走我将错过多少享受肉体欢愉的佳辰良宵,我体内处于慢性病状态的欲望立即上升为一种情感,欲望被一种忧郁和迷惘的心情所淹没;我向母亲提出推迟几天再走;母亲好象一分钟也不愿意考虑我的请求,甚至根本不把它当回事,我的神经已被威尼斯的春天刺激得很兴奋,因而母亲的神情一下子唤醒了在我神经里存在已久的反抗欲,那就是抵制我臆想中父母策划来对付我的阴谋,他们总以为我最终不得不服从,过去正是这种抗争的决心驱使我把自己的意志粗暴地强加给我最爱的人,哪怕在成功地迫使他们让步以后我仍旧按他们的意愿行事.于是我对母亲说我不走了,而她呢,以为做出不把我的话当真的样子是巧妙的办法,因此她甚至不予回答.我说她马上就会看到这是不是真的.这时看门人拿来三封信,两封是母亲的,一封是我的,我把信放进皮夹,和其它信混在一起,连信封都没看一眼.待到母亲动身去车站,后面跟着我所有的物件时,我则命人拿了一杯饮料到平台上去,我在平台上坐定,面对着运河,看着落日西沉,而停泊在旅馆对面的一条船上一位乐师正弹唱着"Sole mio(意大利文:"我的太阳".)
    ".
  太阳继续落下去.母亲现在离车站大概不会很远了.她很快就会不在这儿了,而我将孤身一人留在威尼斯,孤身一人为惹得母亲伤心而难过,却没有她在身旁抚慰我.开车的时刻越来越近,我的无可挽回的孤寂也即将来临,我甚至觉得我已经开始尝味这彻底的孤寂了.确实我感到孤独,周围的事物变得陌生了,我已没有足够的平静去摆脱心脏的猛烈跳动,去给周围的事物注入一点安定.我面前的这座城市已不再是威尼斯.它的特点,它的名字对于我如同骗人的虚构,我再没有勇气把这些虚构刻印在石头上了.宫殿在我眼里只不过是一个个建筑物和一大堆与其它石头没有什么不同的大理石,水也只不过是氮氢化合物(应该是氢氧化合物,可能是作者的笔误.)
    ,一种永恒的.没有灵性的物质,威尼斯存在以前就有,威尼斯以外的地方也有,它不知总督和透纳(透纳(1775—1851),英国画家和木刻家.)
    为何人.然而这个普普通通的地方又很奇特,它象这样一种地方,你刚到那儿,它还不认识你,你走了它也已经把你忘掉.我再不能向它吐露任何心事,再不能在它身上寄托自己的任何思想与情愫,它使我收缩成一团,我现在只不过是一颗还在跳动的心,是一种正忧虑地关注着"Sole mio"如何展开的注意力.我徒然拼命把我的思想放在里亚托桥那独特的优美曲线上,然而在我眼里它仍是如此明显地平庸,不仅不是一件上乘之作,而且与我从前对它的评价毫无关系,就象一个演员,虽然戴着金色假发,穿着黑色衣服,但我们知道他实质上不是哈姆
    雷特.与宫殿的情况一样,大运河,里亚托桥一旦剥去了构成它们个性特征的那层思想外衣,就化为一堆普通的物质材料.但同时这极其平常的地方又似乎并不那么遥远.比如在军舰修造厂的锚地,由于纬度这一科学因素,事物就有一种特别之处,它们即使表面上与我们国家的东西一模一样,但总让人觉得陌生,终归是流落在异域的东西;那水天相接之处离我很近,我只需乘一小时船就能到达,但我感到这段地平线的弧度与法国的完全不一样,它本来很遥远,只是通过旅行的妙法才突然离我很近,但它只能使我更深地体会到我是远在他乡;因而看着那既微不足道又遥远的军舰修造厂锚地,我心中充满了一种厌恶而又惊恐的复杂感情,我第一次体验这种感情是在我很小的时候,那一天我陪妈妈去德里尼温泉浴场,这是个怪诞的地方,水色幽暗,不见天空和阳光,四周是一个个小房间,在这儿你感到自己与看不见的挤满人体的深水相通,我曾纳闷地想,用一些木板房遮住不让人从街上看到的深水处是否就是由此处开始的并把极地包括在内的冰洋的入口,这狭窄的空间是否是极地冰洋可通行的部分;眼前的景色显得寥寂,不真实.冷漠,我对它已没有好感,这儿即将剩下我孤单一人,"Sole mio"的歌声悠悠升起,仿佛在哀叹我原先认识的威尼斯,又仿佛在以我的不幸证明那个威尼斯已不存在.毫无疑问,如果我还想赶上母亲,和她一起乘火车,我就应该停止听下去;我就应该立即下决心动身,一秒钟也不再耽搁.然而这正是我做不到的事;我仍旧一动不动地呆着,不仅站不起身来,而且连下决心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为了避免考虑下这个决心,我的思想整个儿在关心Sole mio如何一句接一句的展开,并且跟着歌者默唱,预料下一句即将高昂起来,并跟着它高上去,再跟着它低下来.毫无疑问,我对这支听过上百遍的无关紧要的歌根本不感兴趣.我这样认真地象完成一项义务似地把它从头听到尾并不使任何人高兴甚至也不使我自己高兴.再说,我预告就知道的那些歌词里,没有一句能给我提供我所需要的那个决定;不仅如此,每个歌句,在轮到唱它的时候,还成了我有效地作出这一决定的障碍,或者更确切地说,它迫使我作出相反的决定,亦即留下不走的决定,因为它使我让时间分分秒秒地溜过去,因此我此时听唱Sole mio这件事本身不仅毫无乐趣可言,而且还包含着一种深沉的甚至是绝望的悲伤.我清楚地感到,由于我呆在那儿不动,实际上我作出的决定是留下不走;对自己说"我不走了"这种直截了当的形式是不可能的,而另一种形式:"我再听一句Sole mio"却是可能的,然而这另一种形式也更痛苦千百倍,因
    为这一转义语的实际意义我并非不知道,我在对自己说"归根到底我不过是再多听一句罢了"的同时,我知道这就意味着:"我将一个人留在威尼斯."也许正是这种象使人麻木的寒冷一样的悲伤构成了这支歌的魅力,那种绝望而又慑服人的魅力.歌者的声音用几乎是肌肉的力量和炫耀掷出的每一个音符都是对我的当胸一击.当一个句子在低音处唱完,乐曲似乎已经结束时,唱歌的人还不满足,又由高音处重新开始,好象他需要再一次宣告我的孤独和绝望.而我出于关注他的歌这一愚蠢的礼貌,对自己说:"我现在还下不了决心;先要把高音这一句再默唱一遍."然而这个歌句却在扩大我的孤独,它在我的孤独中落下并使我的孤独随着分分秒秒的过去而愈来愈完整,不久将无可挽回.
  母亲离车站大概已经不远.很快她就不在这儿了.伸展在我面前的已经是我孤零零留在那里没有母亲相伴的威尼斯.这座城市不仅已不再包含我母亲,而且由于我再没有足够的宁静让我的思想停止在我面前的景物上,这些景物实际上也已不包含我的任何一部分;更有甚者,它们已不再是威尼斯;就仿佛是我一个人给宫殿的石头和运河的水注入了灵魂似的.
  我就这样木然呆坐着,意志涣散,表面上不知何去何从;其实这时我们的决心无疑业已下定:我们的朋友往往能预料到这个决定.但我们自己看不到,否则我们可以免受多少痛苦呵.
  终于,从比人们预言彗星升起的地方还更难以捉摸的神秘深处,......幸亏根深蒂固的习惯有一种想象不到的自卫力量,幸亏人体内蕴藏着储备的能量,在突然冲动下习惯会在最后时刻把它们投入激战,......突然涌出了我的行动:我拔腿飞跑,到达车站时火车门都已关闭,不过我还来得及找到母亲,她正急得满脸通红,克制着自己不要哭出来,她以为我不会来了."你知道,"她说,"你去世的外祖母生前常说:'真奇怪,这孩子,没有比他更让人受不了也没有比他更讨喜的人了.,"在火车行进的路线上,我们看到帕多瓦然后是维罗内迎着火车扑过来,几乎是一己的山丘,因为它们不走,它们将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母亲并不急着看那两封仅仅拆开的信,并且尽力让我也不马上抽出皮夹,从里面拿门房交给我的那封信.她总怕我觉得旅途太长.太累人,所以尽量晚一点打开装着煮鸡蛋的盒子,尽量晚一点递给我报纸和拆开她没告诉我她买了的那包书,好让我在旅途的最后几个小时里有事可干.我先看看母亲,她正带着惊奇的表情读那封信,尔后她抬起头,目光象是轮流停在一些彼此不同的.互不相容的往事上,而她无法使它们接近.与此同时,我在我那封信的信封上认出了希尔贝特的笔迹,我拆开信.希尔贝特向我宣布她将和罗贝尔.德.圣卢结婚.她说有关此事她曾往威尼斯给我发了个电报,但没收到回电.我记起有人对我说过威尼斯电报局的服务如何之差.我从未收到过她的电报.她也许会不相信.突然我感到原先以回忆的形式存放在我头脑里的一件事实离开了它的位置,并让另一件事实取代了它.我不久前收到的那份我以为是阿尔贝蒂娜发来的电报,原来是希尔贝特发来的.希尔贝特的笔迹有一个相当做作的特点,就是当她写一行字时,喜欢把字母t的一横写到上一行去,好象给上一行的字画上加重线,或是把字母i上的那一点写到上一行去,好象把上一行的句子断开,同时又把上一行字母的下伸笔划和曲线插到下一行字中间,因此电报局职员把上一行的s或y的拐弯加在Gilberte的末尾读成ine是很自然是事.Gilberte一字中i上的一点升到上一行成了省略号.至于G则象哥特字体的A.除此以外再有两三个字没看清,一些字搅在另一些字里(我也曾觉得某些字费解),这就足够说明我的谬误的细节了,甚至无需这么多因素.一个心不在焉的人,尤其是一个先入为主的人,在认定一封信是某个人写来的以后能读一个词里的几个字母,一个句子里的几个词呢?他一面读一面猜,外加创造;一切都始于最初的错误,其后的错误(不仅在读信和电报时,不仅在作任何阅读时)不管在持不同出发点的人看来显得多么荒诞不经,其实都是合乎情理的.我们固执而诚心诚意相信的事,乃至最终的结论,大部分都是如此,都是一开始就把前提弄错了.
   "噢!真是闻所未闻,"母亲对我说,"您瞧,人到我这把年纪已经没什么可惊讶的了,可是我还是要向你肯定,没有什么比这封信向我宣布的消息更出人意料的了."......"你听好,"我回答说,"我不知道你要说的是哪件事,但不管它多么令人吃惊,也及不上这封信告诉我的消息.这是件婚事.罗贝尔.德.圣卢娶希尔贝特.斯万."......"哦!"母亲说,"那么另一封信,我还没拆开的那一封要告诉我的大概就是这件事,我认出你朋友的笔迹了."于是母亲略带激动地向我微微一笑,自她丧母以后,不管是多么细小的事,只要关系到也有痛苦.也有回忆.也失去过亲人的人,对她来说都具有一点使人激动的意味.因此母亲对我微笑并柔声说话,好似深怕轻描淡写地谈论这件婚事就会看不出它在斯万的女儿和遗孀心里,在准备与儿子分开生活的罗贝尔的母亲心里所能引起的忧伤感觉,而且由于这些人待我好,母亲还出于好心和同情把自己作为女儿.妻子和母亲的那份感触加在这忧伤里."我说对了吧,你不会遇到比这更令人吃惊的事了."我说......."嗯,不对!"她轻声回答说,"我手里的消息才是最离奇的,我不说是最伟大的.最渺小的,因为塞维尼夫人的这句话被所有只知道她这句话的人引用过,让你外祖母大倒胃口,就象'美哉,花的凋零,一样.我们才不拾人牙慧用大家用滥的这句话呢.这封信告诉我小康布尔梅结婚的事."......"哦!"我冷淡地说,"跟谁?反正不管如何,未婚夫的人品已经使这桩婚事无任何轰动性可言了."......"除非未婚妻的人品使它成为轰动事件."......"未婚妻是谁呢?"......"哈!要是我立即告诉你就没价值了,来,猜猜看,"母亲说,她见我们还没到都灵,便想留点事给我做做,象俗话所说,留个梨到口渴时吃."我怎么猜得到呢?是不是和一个门第显赫的人?如果勒格朗丹和他妹妹满意,那准保是门体面的婚姻."......"勒格朗丹是否满意我不知道,但向我宣布这个消息的人说康布尔梅夫人满心欢喜.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把这称为体面的婚姻.我呢,我觉得这有点象国王娶牧羊女那个时代的事,何况这个牧羊女还够不上牧羊女,话说回来,人倒是挺可爱的.要是你外祖母还活着,这桩婚事会叫她大吃一惊,但不会使她不高兴."......"未婚妻到底是谁呢?"......"是德.奥洛龙小姐."......"依我看,够气派的,一点不是什么牧羊女,不过我不明白是哪个奥洛龙,奥洛龙是盖尔芒特家族过去的一个封号."......"正是,但是德.夏吕斯先生在收养絮比安的侄女时把这个封号给了她.就是她嫁给小康布尔梅."......"絮比安的侄女!这不可能!"......"这是对好品德的报偿,是乔治.桑夫人的小说结局式的婚姻."母亲说.而我却想:"这是对道德败坏的惩罚,是巴尔扎克小说结局式的婚姻.""说到底,"我对母亲说,"仔细想想,这是挺自然的事.从此康布尔梅一家就在盖尔芒特家族的圈子里扎根了,以前他们可不敢奢望能挤进盖尔芒特家族的圈子;再说,姑娘被德.夏吕斯先生收为养女后就会有很多钱,这对已经倾家荡产的康布尔梅家是必不可少的;她终究是一个被他们视为王亲的人的养女,而且据康布尔梅家的人说,她很可能是他的亲生女儿,也就是说,私生女.和一个可以说是王室的私生子结婚,这在法国和外国的贵族眼里一直是一种高攀.甚至不用追溯到离我们很远的吕森士家族,就在半年前,你记得吗,罗贝尔的朋友和那个姑娘结婚的事,这门亲事唯一的社会原因就是人们猜测,不知有根据没根据,那姑娘是某位国君的私生女."我的母亲尽管保持着贡布雷社会等级观念,按照这种观念,外祖母本应对这门亲事感到气愤,但由于她特别想显示她母亲了不起的判断力,所以她补充说:"何况姑娘人品极好,你亲爱的外祖母即使不是那么善良,那么宽容,也不会批评小康布尔梅所作的选择.你还记得,很久以前,有一天她走进裁缝铺让人把她的裙子重新缝一下,后来她是如何盛赞这位姑娘高雅脱俗的吗?当时这位姑娘还是个孩子.现在她虽然大大超过了结婚年龄,是个老姑娘,但她长成一个完全不同的女人,更加完美百倍了.可你外祖母那时一眼就看出来了.她早就认为裁缝的侄子比德.盖尔芒特公爵更'贵族,."但称颂外祖母还不够,我母亲还必须感到,为外祖母着想她老人家不在人世反倒好些,似乎这样就能使外祖母免受最后的痛苦似的,而这正是她的赤子之情的至高无上的目标."不过,你想,"我母亲对我说,"毕竟斯万老先生......你没见过他,这倒是真的......怎么能想到,有朝一
    日在他的曾外孙或曾外孙女的血管里,那个把'您好,先生,说成'李浩,先森,的莫塞大妈的血和德.吉斯公爵的血会流在一起呢!"......"可是,妈妈,这事远比你说的更令人吃惊.斯万老先生一家是很体面的人,凭他们的儿子的地位,如果他娶一位好人家的姑娘,他的女儿希尔贝特本来可以结一门很好的亲事.可是现在一切得从头开始,因为他娶了个名声不好的女人."......"噢,名声不好的女人,你知道吗,我们以前可能太狠了点,我始终没有完全相信那些流言蜚语."......"当然是个名声不好的女人,我甚至哪天可以向你透露点......家庭情况."母亲沉浸在她的遐想中,她说:"一个你父亲绝对不允许我和她打招呼的女人的女儿,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儿结婚!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你父亲开始也不允许我去看她,因为觉得她所属的阶层对于我来说太显赫."接着又说:"勒格朗丹过去那么怕把我们引荐给康布尔梅夫人,因为他觉得我们不够气派,而现在这位夫人的儿子要娶一个只敢从后楼梯进我们家门的人的侄女!......毕竟你外祖母是对的,你记得吗,她在世时常说豪门贵族做的事有的会让小市民看不惯,还说玛丽—阿梅丽王后的形象在她心目中给破坏了,因为王后主动接近孔代亲王的情妇,为的是让她叫亲王立一份有利于奥马尔公爵的遗嘱.再有,几百年来,格拉蒙家族的小姐们,这些真正的圣女,为了纪念一位先祖与亨利四世的私情,竟一直用戈里桑德这个姓,你外祖母对此也很反感,你记得吗?这类事情在资产阶级家庭也可能发生,不过他们隐病得更严密.你以为你去世的外祖母会觉得这事有趣吗!"母亲忧郁地说,因为,外祖母被令人遗憾地排除在外再也体验不到的那些快乐都是生活中最普通的快乐,诸如一则消息.一出戏,甚至哪怕是一种"模仿",都会使她觉得津津有味."你以为她会为此大吃一惊吗!我敢肯定这类婚事会使她反感,会使她不好受,我认为她不知道反倒好些."母亲又说.因为遇上任何一件事她都爱这么想:外祖母对此会有完全独特的感受,这种感受来自她那美好而又与众不同的天性,而且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遇到任何过去预料不到的伤心事,比如我们家的世交中有谁倒霉或破产,或是发生了什么公共灾难.流行病.战争.革命,母亲便对自己说外祖母没看到这些事也许倒好些,否则她会太难过,也许会受不了.倘若是象上面谈到的这类令人反感的事,那些坏心眼的人会喜孜孜地猜想,他们不喜欢的人所受的个中之苦比人们想象的还要深,而我母亲的心理活动却与这些人相反,她出于对外祖母的亲情,不能容许任何不幸的事或任何降低人格的事降临到她头上.她把外祖母想象成不受任何不该发生的坏事伤害的人.她想外祖母的死归根结蒂也许是件好事,免得这个天性如此高尚的人目睹她不能忍受的现代社会的丑恶现象.乐观主义是往昔的哲学.在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里,我们只了解已经发生的事,因而我们把这些事造成的恶果看成是不可避免的,而把它们不得不同时带来的微小好处归功于这些事件,以为没有这些事件也就不会有这些好处.与此同时母亲还竭力猜想外祖母若是得知这些消息会有什么样的感受,而同时又认为我们这些不如外祖母有头脑的人是不可能猜到的."你想!"母亲先对我说,"你外祖母要是还活着会多么吃惊!"我感觉到母亲为不能把这事告诉她而伤心,为外祖母不能知道这件事而遗憾,此外,她觉得不公正的是,生活给当今带来了一些外祖母想象不到的事情,结果回过头来看,外祖母带到另一个世界去的对人和对社会的认识成了错误的或者不全面的,比如絮比安姑娘和勒格朗丹的外甥结婚的事,其性质足以改变外祖母所有的总体观念,还有,人们已能解决航空和无线电问题......要是我母亲能让外祖母知道这事就好了......而这问题过去外祖母认为是解决不了的.然而大家即将看到,要让外祖母分享当今科学带给人类的好处这一愿望不久在我母亲看来还显得太自私了.①
  
    ① 我得悉的是......我当时在威尼斯没有能目睹这一切......原先向德.福什维尔小姐求婚的是德.夏特勒罗公爵和德.锡利斯特拉亲王,而圣卢则千方百计想娶德.卢森堡公爵的女儿德.昂特拉格小姐.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由于德.福什维尔小姐有一亿财产,德.马桑特夫人便认为这对她的儿子倒是门理想的亲事.然而她不该说姑娘讨人喜欢,说她压根儿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是穷还是富,还说即便姑娘没有嫁妆,天底下哪怕是最挑剔的年轻男子要是能娶上这样一个妻子也算是莫大的幸运.对一个仅仅觊觎这一财产而闭眼不看其它东西的女人来说,讲这种话是很冒险的.人们立刻明白她在为她儿子考虑这门亲事了.于是德.锡利斯特拉王妃四处张扬表示反对,大谈圣卢的高贵,并大呼如果圣卢娶奥黛特和一个犹太人生的女儿,圣日耳曼区就不成其为圣日耳曼区了.这一来,不管德.马桑特夫人一向如何自信,她也不敢有进一步的行动,只能在德.锡利斯特拉王妃的呼声前打退堂鼓,德.锡利斯特拉王妃随即让人替她自己的儿子提亲.原来她大喊大叫只是为了把希尔贝特留给自己的儿子,德.马桑特夫人不甘心失败,立刻把目标转向德.卢森堡公爵的女儿德.昂特拉格小姐.这位小姐只有2000万财产,当然不那么合她的意,但她逢人便说圣卢这样的人不能娶斯万小姐这样的姑娘(甚至连德.福什维尔这个姓也不提了).过不多久,不知什么人冒冒失失说德.夏特勒罗公爵有意娶德.昂特拉格小姐,于是比谁都讲究等级的德.马桑特夫人摆出高姿态,改弦易辙,回过来请人替圣卢向希尔贝特求婚,订婚仪式很快就举行了.......作者注.
  他们俩的订婚在社会各界引起了热烈的评论.
  母亲的好几位女友曾在我们家见到过圣卢,她们在母亲的"接待日"纷纷来
    打听未婚夫是否就是我的那位朋友.关于另一桩婚事,有些人竟至于认为不是康布尔梅—勒格朗丹家的事.这消息来源可靠,因为出身于勒格朗丹家的侯爵夫人就在两家发布订婚消息的前一天还否认这门亲事.我却纳闷为什么德.夏吕斯先生和圣卢两人对我都只字不提订婚的事,他们不久前都曾有机会给我写过信,还如此亲切地谈到一起旅游的计划,而实现旅游计划就不可能举行订婚仪式.我因此得出结论,我与他们的朋友关系并不如我以为的那么亲密,这一点就圣卢而言尤其使我伤心,我没想一想人们对这类事总是保密到底的.其实既然我早已注意到贵族阶级的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平等相待都不过是做戏,那么,我又何必为自己被排除在此事之外而大惊小怪呢?在德.夏吕斯先生撞见莫雷尔的那家妓院里......这儿越来越多地提供男人......女监管,一个《高卢人》报的热心读者和社交新闻的评论家,在和一位胖先生(这位先生常和一些年轻人来这儿没完没了地喝香槟酒,因为已经大腹便便的他想变得更肥胖臃肿,这样万一发生战争他就肯定不会被"抓"走)聊天时宣称:"据说小圣卢是'那号人,,小康布尔梅也是.他们的妻子真可怜!不管怎样,如果你认识这两位未婚夫,一定要让他们到我们这儿来,在这儿他们要的应有尽有,我还能从他们身上捞很多钱."胖先生自己虽然也是"那号人",听了这话却愤愤然,这位颇爱赶时髦的人反驳说,他在阿尔东维叶的表兄弟处常遇到康布尔梅和圣卢,他们是女人的热心追求者,而完全不是"那号人"."是这样!"女监管最后说,声音里透着怀疑,但她又不掌握任何证据,何况她也深信当今世上飞短流长恶言中伤的荒唐程度不下于道德的腐败程度.某些我并未谋面的人给我来信,问我对这两桩婚事"有何见解",完全象在对剧场里女人戴的帽子的高度或是对心理小说开展调查.我可没有勇气回复这些信件.对这两门婚姻我没有任何想法,我只是感到一种巨大的悲哀,你往昔生活的两大部分原先系在你身边,你也许渐渐在它们身上懒懒的寄托了某种秘而不宣的希望,当这两部分生活,象两艘战舰,带着火苗的欢快劈啪声,向着陌生的目的地永远离你而去,你就会感到这种悲哀.至于当事者本人,他们对自己的婚姻大事的看法是不言而喻的,因为这是他们的事而不是别人的事.为了这两门建立在不可告人的缺陷上的"伟大婚姻",再多的冷嘲热讽他们也在所不顾.就连出身于那么古老的贵族世家而要求并不高的康布尔梅一家,本来也会率先忘掉絮比安其人,而仅仅记住奥洛龙门庭的闻所未闻的荣耀,只是这一家出了个例外,就是那个本应为这门亲事额首称庆的人,康布尔梅—勒格朗丹侯爵夫人.她生性恶毒,竟把侮辱亲人的乐趣看得比为这门亲事自豪的乐趣还重要.她不爱自己的儿子,对未来的儿媳自然也一看就厌恶,因此她说康布尔梅家的人娶一个不知到底是谁生的而且牙齿长得如此参差不齐的姑娘真是家门之不幸.至于小康布尔梅,他向来喜欢和贝戈特乃至布洛克这样的文人来往,人们认为这门给他添光增彩的亲事并没有使他变得更附庸风雅,不过他现在意识到自己是奥洛龙爵位,报上称为"王侯"的继承人,他对自己的高贵地位有足够的自信,可以和任何人交往.在不去奉承那些亲王殿下的时日,他便丢下小贵族去找聪明的资产阶级.报上这些评语,尤其是有关圣卢的评语,以及对他的王室祖先的一一列举,给我的朋友增添了另一种气派,然后这种气派只能使我伤心,仿佛他变成了另一个人,成了大力士罗贝尔的后裔,而不是从前为了让我在车子后排坐得更舒服自己便极少坐折叠座席的那位朋友;我预先没料到他会和希尔贝特结婚,他们结婚的消息那么突然地出现在给我的信里,与我前一天对他们俩的看法又如此大相径庭,就象化学沉淀一样出人意外,因而使我感到痛苦,其实我应该想到他当时有很多事要办,再说上流社会的婚姻常常是突如其来,以便代替另一种没有成功的组合.由于这两桩婚事定得突然,而且偏巧又撞在一起,它们给我带来的悲哀,那种象迁居一样沮丧,象妒忌一样苦涩的悲哀是极其深沉的,以至后来人们在和我旧事重提时,竟荒唐地认为这是一种我可以引以为荣的感情,其实那完全不是我当时体验的那种感情,也就是说一种双重的,甚至三重或四重的预感.
  社交界过去对希尔贝特不屑一顾的人士此时纷纷做出煞有介事的关心神情对我说:"啊!原来是她嫁给圣卢侯爵."并向她投去关注的目光,那些不仅贪婪地收罗巴黎生活中发生的事件,而且千方百计四处打听,并相信自己的目光很深邃的好事者常用这种目光看人.另一方面原先只认识希尔贝特的人则以极大的注意力打量圣卢,他们(往往是和我不太熟识的人)要我把他们介绍给未婚夫,介绍过后他们脸上挂着过节似的快活表情回来对我说:"他真是一表人材."希尔贝特深信德.圣卢侯爵的姓氏比奥尔良公爵的姓氏还要高贵千百倍,然而她毕竟首先属于有才情的一代,她不愿意在幽默感方面显得比别人逊色,因此津津乐道matersemita(拉丁文:母亲的门路.)
    ,而且为了显得非常之风趣她还补充说:"对我来说是我的pater"(拉丁文:父亲.)   "听说小康布尔梅的婚姻是帕尔马公主促成的."妈妈对我说.这倒不假.帕尔马公主早就通过勒格朗丹的作品认识了他,并认为他是一个高雅的人,另一方面她也认识德.康布尔梅夫人,这位夫人,当公主问她是不是勒格朗丹的妹妹时就改换话题.公主知道德.康布尔梅夫人遗憾自己始终未能跨进上层贵族社会的大门,因为上层贵族社会里谁也不接待她.有一次,自告奋勇为德.奥洛龙小姐物
    色对象的帕尔马公主问德.夏吕斯是否知道一个和蔼可亲而又很有见识,名叫勒格朗丹.德.梅塞格里丝的人是谁(现在人们就是这样称呼勒格朗丹的),男爵先回答不知道,接着猛然想起一天夜里他在车厢里认识的一位旅客,这位旅客曾给他留下自己的名片.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心想:"也许是同一个人."当他得知说的是勒格朗丹妹妹的儿子时,他说:"咦,这真奇了!"如果他象舅父,那倒没什么可叫我害怕的,我一直说他们是最理想的丈夫."他们是谁?"帕尔马公主问."呵!夫人,如果我们见面的次数更多些我一定给您解释.跟您是有话可谈的.公主殿下那么聪明."夏吕斯说,他突然感到一种推心置腹的需要,但那一次并未谈得很深.他对康布尔梅这个姓颇有好感,虽然他不喜欢这家的二老,但他知道他们拥有布列塔尼的四大男爵领地之一,也是他能为他的养女找到的最好归宿;康布尔梅是个古老的.受人尊敬的家族,在布列塔尼省有牢固的联姻关系网.为养
    女找一个亲王是不可能的,而且也并不令人向往.小康布尔梅再合适不过.随后公主请来勒格朗丹.近来勒格朗丹在外貌上起了相当大的对他颇为有利的变化.正象妇女们为了保持身材的轻盈苗条宁可咬咬牙牺牲面容,并且为此长年不肯离开玛里亚(玛里亚温泉市在捷克-斯洛伐克.)
    温泉市,勒格朗丹变得象骑兵军官那样潇洒.就在德.夏吕斯先生身体日渐笨重,举止日渐迟缓的时候,他却比以前颀长和灵敏.这是同一个原因产生的相反效果.他的轻捷还有心理上的缘故.他习惯去某些不光彩的地方却又不愿意别人看见他出入于那种场所,因此总是一阵风似地冲进去.帕尔马公主和他谈起盖尔芒特们,谈起圣卢,他声称早就认识他们,他把听说过盖尔芒特庄园主的名字与在我姨妈家会见过斯万,未来的德.圣卢夫人的父
    亲本人混为一谈了,就是这位斯万,想当初在贡布雷,勒倍朗丹既不愿和他的妻子也不愿和他的女儿来往."不久前我甚至还和德.盖尔芒特公爵的兄弟,德.夏吕斯先生一道旅行过哩.他主动和我攀谈,这总是好兆头,说明他即不是愚蠢的假正经一类的人,也不是妄自尊大之辈.嗯,我知道人家都说他些什么.可我从来不相信有这等事.再说别人的私生活与我无关.他给我的印象是富有感情,很有才智."于是帕尔马公主讲到德.奥洛龙小姐.盖尔芒特圈子里的人都被德.夏吕斯的高尚心地所感动,他一向心眼好,现在正为一个贫寒但很可爱的姑娘谋幸福,为弟弟名声不好而难堪的德.盖尔芒特公爵暗示,这事不管做得多漂亮,却是极自然的."我不知道我的意思说清楚没有,这件事里一切都是顺乎自然的."他说,殊不知反而弄巧成拙.但他的目的在于表明姑娘是他兄弟的孩子,而且也得到他的承认.这一来连带开脱了絮比安.帕尔马公主引入这番解释是为了向勒格朗丹指出,归根结蒂小康布尔梅将娶一位类似德.南特小姐那样的姑娘,德.南特小姐是路易14的几个私生女之一,这些私生女既未被奥尔良公爵鄙弃,也未被孔蒂亲王鄙弃.
  我和母亲在回巴黎的火车上谈论的这两件婚姻,对到目前为止在这个故事里出现的人物中的某些人产生了引人注目的影响.首先是对勒格朗丹;不用说他象飓风一样冲进德.夏吕斯先生的府邸,好象他是走进一个声名狼藉的.不能被人看到的地方,他这样做既为了表现他的大胆也为了遮盖他的年龄,......我们的习惯总是伴随着我们,即使在我们不再需要它的地方......几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德.夏吕斯先生在向他问好时露出一个难以觉察更难以理解其含意的微笑;这个微笑表面上象......实质上完全相反......两个经常在上流社会见面的男人一天偶然在一个藏污纳垢的场所相遇时交换的那种微笑(譬如弗罗贝维尔将军过去常在爱丽舍遇到斯万,当他瞥见斯万时就投去心照不宣的嘲弄目光,就象洛姆公主家的两位常客又在格雷维先生家沆瀣一气时一样).但尤其引人注意的是他本质上确实变好了.很久以来(从我很小的时候去贡布雷度假开始),勒格朗丹便在暗暗培养他与贵族人士之间的交情,不过以前这种交情充其量只能使他得到一次去某个度假胜地的单独邀请,没有其他收获.现在他外甥的婚姻突然把这一段段相隔甚远的关系连接起来了.勒格朗丹在社交界有了一定的地位,而他和从前只与他私下
    里亲密来往的那些人的老关系又回过来在某种程度上巩固了他在社交界的地位.当某人自以为在把勒格朗丹介绍给一些贵妇人时,这些夫人却说20年来他不时去她们的乡下别墅住半个月,还说家里小客厅的那只精致的晴雨表就是他送的.他也曾偶然被安排在有几位公爵成员的"组"里,现在这些公爵竟和他成了亲戚.然而他一旦在上流社会站住脚以后,倒反而不再利用这种地位了.这不仅是因为他被上流社会接纳既已人所共知,因而受到邀请对他已无多大乐趣,还因为长期来争相占据他的身心的那两种毛病中,最不顺乎自然的那一种,也就是附庸风雅的毛病,正让位给另一位比较不做作的毛病,因为后者至少标志着回归本性.即使是以迂回的方式.当然这两种毛病并不是互不相容的.在离开一位公爵夫人的交际晚会以后还可以接着去郊区寻花问柳.但年龄的增长起了降温的作用,他不再同时兼享那么多的乐趣,不再无节制地外出,饮食男女上也偏向柏拉图式,着重于友谊.交谈,这些活动要花时间,因而他的全部时间几乎都用于和一般人交往,只把很少一部分留给社交生活.德.康布尔梅夫人现在对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友善相待也看得无所谓了.公爵夫人出于礼仪常去侯爵夫人家,正象我们跟别人相处的时间一长就迟早会发现他们的优点,习惯他们的缺点一样,她发觉德.康布尔梅夫人是个智力和文化素养方面都很出色的女人(但鄙人并不十分赏识).她于是常在向晚时分去拜访德.康布尔梅夫人,而且一坐就是很久.可是这位太太一看到公爵夫人常来找她,原先心目中想象的公爵夫人的神奇魅力便烟消云散了.从此她接待她只是出于礼貌而并不感到乐趣.
  希尔贝特身上出现的变化更加令人震惊,她的变化与斯万结婚后的变化完全不同而又恰成对应.诚然,最初几个月希尔贝特很高兴接待那些上层社会的精萃.她也请她母亲离不开的几个知己朋友,那多半只是出于对财产继承的考虑,而且只在某些特定的日子邀请,光请他们不请别人,让他们自成一统,远离那些高贵的人,仿佛邦当夫人或是戈达尔夫人与德.盖尔芒特公爵或德.帕尔马公主一接触,就会象两种不稳定的化学粉末相接触一样,会发生无法弥补的灾难似的,戈达尔夫妇.邦当夫妇以及其他人看到总是他们这帮人在一起晚宴虽然不免失望,但还是感到脸上有光,因为能对别人说:"我们在德.圣卢侯爵夫人家吃晚饭来着."何况希尔贝特为有利于将来继承遗产,有时还斗胆把德.马桑特夫人也一起请来,这位夫人手执一把玳瑁骨子的羽扇,确实有一副贵妇人的气派.只是希尔贝特有意不时称赞一番那些只在向他们表示邀请时才来的识趣者,这称赞既是一种提醒,也是对戈达尔.邦当这样的明白人表示最高雅而又最傲慢的问候的一种方式.我倒宁愿与这批人为伍,这也许是因为"我的巴尔贝克女友"和她的姨妈的缘故,我希望她姨妈看见我置身于他们中问.可是在希尔贝特看来,我现在主要是她丈夫和盖尔芒特家的朋友(很可能早在贡布雷,当我的父母亲不和她母亲交往时......在那个年龄我们不仅给事物凭添这种或那种优越性而且还将它们分门别类......她就已经赋予我一种地位,这地位后来一直伴随着我),故而她认为那些晚会与我的身份不相称,她在辞别时对我说:"我很高兴见到您,不过您最好后天来,您会见到盖尔芒特伯母和德.普瓦夫人;今天请的是我妈妈的朋友,为了让她高兴."然而,这种情况只持续了几个月,很快一切都彻底变了样.是不是因为希尔贝特和她父亲的社交生活注定会表现出同样的反差呢?总之,虽然希尔贝特成为圣卢侯爵夫人还只是前不久的事(人们会看到,她很快将成为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但她已实现了最光辉.最难以到达的目标,她认为从此盖尔芒特的姓氏附着在她身上就象一层金褐色的釉一样牢固,不管她和谁来往,她在众人眼里永远是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此念大谬不然,因为贵族封号与股票一样,人家向你要时价值就上升,你主动提供时价值则下跌)(
    一切在我们看来是不朽的东西终将毁灭,一个人在交际场的地位也和其他事物一样,并不是一经造成便能一劳永逸的,而是象一个帝国的威势,必须每时每刻通过永远不断的创造进行重建,这就说明了半个世纪中政治和社交历史上一些明显的不正常现象的原因.世界的创造不是在人类之初已经完成,而是每天每日都在进行着.德.圣卢侯爵夫人想:"我是德.圣卢侯爵夫人."她知道她前一天已经拒绝了公爵夫人们的三个晚宴邀请.然而如果说她的姓氏在某种程度上抬高了受到她接待的那个没有半点贵族气味的阶层的身价,那么通过一种逆向运动,受到侯爵夫人接待的那个阶层却降低了她的姓氏的身价.没有任何东西能抵挡这种运动,连最高贵的豪门贵族也会因此而最终垮掉.斯万认识的一位法国王室的公主不是因为什么人都接待,她的沙龙名声便一落千丈了吗?一天洛姆公主出于礼节去那位公主殿下府上逗留了片刻,她在那儿遇到的尽是些社会地位低下的人,接着她又去勒鲁瓦夫人家,一进门她就对斯万和德.莫代纳侯爵说:"我终于回到了朋友们中间.我从德.×伯爵夫人家来,在那儿我没见到三张熟人面孔."......作者注.),简而言之她的观点与某个轻歌剧中的人物相同,那个人大言不惭地说:"我想,我的名字已足以说明问题,不用我多费口舌."因此她开始对她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表示公然的蔑视,宣称圣日耳曼郊区的人都是愚蠢之辈,结交不得,后来更将此话付诸行动,干脆停止与他们来往.那些在这段时期以后才认识她,并且借助她而步入社交界的人,听到这位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对她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晤面的上流社会的达官贵人竭尽嘲笑挖苦之能事,看到她拒不接待这个社会的任何人,而且倘若有谁,即便是最显赫的人,冒险去她府上,她便公然冲着来访者打呵欠,他们回想以前自己竟然觉得上流社会颇有魅力,都不禁为之脸红,而且可能永远不敢向那个女人吐露自己过去的弱点中这一丢脸的秘密,因为他们以为这个女人天性高贵永远不能理解他们的这些弱点.他们听到她如此淋漓尽致地讥讽那些公爵,更意味深长的是,还看到她的实际行动与口头上的嘲笑如此完全一致!他们无疑并未想到去探究使她由斯万小姐一跃而成德.福什维尔小姐,又由德.福什维尔小姐一跃而成德.圣卢侯爵夫人,尔后又成了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偶然事件的原因.他们可能也未想到这偶然事件的原因和结果同样都能用来解释希尔贝特后来的态度:平民对人际交往的理解与斯万小姐不尽相同,也与一位被大家称为"公爵夫人",被令她讨厌的公爵夫人们称为"我的表妹"的贵妇不尽相同.人们通常轻视一个没有能达到或已经最终达到的目的.当这种轻视表现在我们还不了解的人身上时,我们以为这是他们的品格固有的一部分,而如果我们能追溯到早年,也许我们会发现他们曾比任何
    人都更狂躁地为这些同样的缺点所苦恼,只不过他们已经完全掩盖或彻底克服了这些缺点,以至我们以为他们不仅自身从来不可能染上这些缺点,而且也不能原谅别人有这些缺点,因为这些缺点在他们是无法理解的.荣升不久的德.圣卢侯爵夫人的沙龙很快便定了型(至少在社交方面,因为大家会看到在其他方面她的沙龙是多么暧昧不清).然而这个沙龙的面貌颇令人惊讶.人们还记得,巴黎排场最大.格调最高.可与德.盖尔芒特的招待会相媲美的要数圣卢的母亲德.马桑特夫人举办的招待会.此外,还有后期奥黛特的沙龙,虽然档次要低得多,但其豪华与风雅也同样令人赞叹.然而现在圣卢依靠妻子的丰厚财产可以得到他希冀的一切物质享受,他已心满意足,便只想在用过一顿精美的.有乐师为他演奏优美音乐的晚餐后,安安顿顿呆在家里.而且这位一度显得那么自命不凡.那么野心勃勃的年轻人现在竟邀请一些他母亲绝不肯接待的伙伴来分享他的荣华富贵.希尔贝特则实施斯万身前的妙论:"我不在乎质量,就怕数量多."圣卢对妻子是百依百顺,他爱她,又全亏了她才能有这等穷奢极侈,故而不想违拗她的喜好,何况她的喜好与自己的又如此相同.这样一来,德.马桑特夫人和德.福什维尔夫人多年来,尤其是为了子女能体面地成家而举办的盛大招待会到了德.圣卢夫妇这一代便没有下文了.他们拥有世上最漂亮的马供他们一起乘骑,有世上最漂亮的游艇供他们游弋,然而他们往往只带上两位客人.在巴黎他们每晚请来共进晚餐的朋友从来不超过三四位;这样,双方母亲原先象宽敞热闹的大鸟栏似的沙龙便意想不到地.但又自然而然地逐渐衰退,最后被一个安静的小鸟窝所代替.
  在这两门联姻中得利最少的要算德.奥洛龙小姐,她在宗教婚礼那天已经得了伤寒,艰难地拖着病体去了教堂,几个星期后便溘然长逝.人们在她死后不久的讣告上看到絮比安这等人的姓名与欧洲几乎所有最高贵的姓名,如德.蒙莫朗西子爵与子爵夫人,德.波旁-斯瓦松伯爵殿下夫人,德.莫代纳-埃斯特亲王,德.埃迪梅子爵夫人,埃塞克斯夫人等赫然并列.当然,即使那些知道死者就是絮比安的女儿的人,见这么多名门望族与她有姻亲关系也不会惊讶.的确,一切都在于攀一门好亲.再加上casns foederis(拉丁文,此处意为"姻亲".)
    的作用,于是这个平民小女子的死竟让欧洲所有的侯门爵府都戴了孝.可是不少新一代的年轻人不了解真实情况,他们读了讣告不仅会把玛曲-安托万内特.德.奥洛龙,即德.康布尔梅侯爵夫人当成一位出身极为高贵的贵妇,而且还会犯很多其他的错.比如他们通过周游法国对贡布雷这个地方稍有了解,又看到勒.德.梅塞格里丝夫人和德.梅塞格里丝伯爵的名字排在发讣告者名单的前列,并且紧挨着德.盖尔芒特公爵,他们可能毫不感到奇怪:梅塞格里丝一边与盖尔芒特一边原就互相毗连.他们会想:"他们都是同一个地区的古老的贵族之家,也许世代有联姻关系.谁知道呢?也许是盖尔芒特家族的一个旁支用了梅塞格里丝伯爵的姓."其实德.梅塞格里丝伯爵与盖尔芒特家族毫无关系,他甚至不是以盖尔芒特这边的身份,而是以康布尔梅那边的身份发讣告的,因为德.梅塞格里丝伯爵就是我们的老朋友勒格朗丹,他升得快,
    当上勒格朗丹.德.梅塞格里丝才两年.假封号倒也罢了,但也许很少有象这个假封号那样使盖尔芒特家族不快的.他们过去曾与名副其实的德.梅塞格里丝伯爵家族有姻亲关系,然而这个家族现在只剩下一个女人,是默默无闻.家境败落的人的女儿,她本人又嫁给了我姨母的一个发了迹的大佃户,这个佃户买下了我姨母在米鲁格兰一处的田庄,他原姓梅纳谢,现在便自称梅纳谢.德.米鲁格兰,因此当人家说他妻子出身于梅塞格里丝家族时,这些人心里却在想,不如说她是生在梅塞格里丝这个地方,她的德.梅塞格里丝封号与她丈夫的德.米鲁格兰封号来源如出一辙.
  任何其它假封号都不会使盖尔芒特家族如此烦恼.不过既然关系到一门不管从何种角度来看都是有益的亲事,那么贵族阶级便能承受这些烦恼,以及其它种种烦恼.在德.盖尔芒特公爵的掩护下,在这一代的部分人眼里(到下一代将是在所有人眼里)勒格朗丹是真正的德.梅塞格里丝伯爵.
  任何不太了解情况的年轻读者会犯的另一个错误是可能以为德.福什维尔男爵和夫人是作为德.圣卢侯爵的亲戚和岳父母,亦即作为盖尔芒特这边的人来发讣告的.其实他们不能被列在盖尔芒特这一边,因为罗贝尔是盖尔芒特家族的亲戚,希尔贝特却不是.不,那只是表面现象,事实上德.福什维尔男爵和男爵夫人是新娘那边的人,而不是康布尔梅这边的人,而且他们发讣告不是由于盖尔芒特家族的关系,而是由于絮比安的关系,因为,了解点底细的读者会知道,奥黛特是絮比安的嫡亲表妹.
  养女结婚后,德.夏吕斯先生把他全部的厚爱都转到了年轻的德.康布尔梅侯爵身上;这位年轻人有和男爵相同的爱好,既然这种爱好没有妨碍男爵选他作为德.奥洛龙小姐的丈夫,那么在他成了鳏夫后,这种爱好当然只能使男爵格外赏识他.这并不是因为侯爵先生没有其他长处可以让他成为德.夏吕斯先生的一位可爱伙伴.但是一个把他作为亲密知己的人,即使此人是位优秀人物,是不会忽视他的这一优点的,加之他又会玩惠斯特牌,这就使男爵更觉得他可心合意.年轻的侯爵聪慧过人,而且完全是他"祖母那边的人",他象祖母一样热情,一样有音乐天赋,这一点,费代纳的人们早就说过,当时他还是个孩子.他身上还表现了祖母的其它一些独特之处,但那主要是模仿的结果,和全家人一样,而不是由于隔代遗传.比如在他妻子死后不久,我接到一封署名莱奥诺尔的信,我并不记得这是他的名字,但是当我读到结尾的套语:"请相信我真诚的同情"时,我才明白这信是谁写的.这"恰到好处"的真诚一词仿佛给莱奥诺尔这个名字加上
    了康布尔梅这个姓.
  火车已进巴黎车站,我和母亲还在谈论这两则消息,为了使旅途不显得太长,母亲本想把它们留到行程的第二阶段,所以待火车过了米兰她才让我知道这些消息.母亲很快回到在她看来是唯一正确的观点,亦即外祖母的观点上.起先她想外祖母会非常惊讶,然后又想她会难过,其实这不过是认为外祖母会很高兴知道如此惊人的消息的一种说法,但母亲不能容许外祖母被剥夺掉这一乐趣,所以她宁愿认为一切都再好不过,因为这消息只能使外祖母伤心.可是我们刚刚回到家,母亲又觉得仅仅为不能让外祖母参加到生活带来的种种意料之外的事件中去而遗憾,这
    还太自私.她更愿意猜想它们对外祖母来说不算是意料之外的事,而只是对她的预见的一种认可.母亲爱把这些事件看成是对外祖母的预言性的见解的一种证实,一个证据,证明外祖母的思想比我们认为的还更深邃.更敏锐.更正确.因此母亲为了最终归结到她对外祖母毫无保留的钦佩,紧接着便补充说:"不过,谁能说你逝去的外祖母会不赞成呢?她是那么宽厚.而且你知道,对于她,社会地位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天性高贵.你回想一下,回想一下,很奇怪,两位姑娘都得到她的赞赏.你还记得吗?她第一次去拜访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回来后对我们说她觉得德.盖尔芒特先生是何等平庸,相反她又是何等称赞絮比安一家人啊.我可怜的母亲,你记得吗?谈到絮比安先生时她说:如果我还有一个女儿,我就把她许配给他,而他女儿比他更胜一筹.还有斯万小姐!她说:'我认为她非常可爱,你们瞧着吧,她将来准能嫁个好人家.,可怜的母亲,她要是能看到这一切就好了,她预见得多么准确呵!直到最后,甚至当她已经不在人世,她还在教导我们如何明察事理,如何为人善良,如何正确评价事物."而由于我们难受地看到外祖母被剥夺的乐趣都是生活中平凡而微小的乐趣,诸如一个演员饶有趣味的语调,她爱吃的一个菜,她最喜欢的作家新出的一本小说等,所以妈妈说:"她会多么惊讶,她会觉得多么有趣啊!她会写一封多么妙不可言的回信啊!"母亲又说:"你想,可怜的斯万生前那么盼望希尔贝特受到盖尔芒特家族的接待,要是他能看到他女儿成了盖尔芒特家族的一员,他会多么幸福!"......"不姓他的姓,而姓另一个人的姓,以德.福什维尔小姐的身份被领到神坛前?你以为他为此会感到很幸福吗?"......"嗯!这倒是真的,我没想到这一层."......"正因为这个缘故,我不能为这匹'驽马,高兴;想想看,她竟然狠心地抛弃了待她那么好的生身父亲的姓."......"是的,你说得对,归根结底,也许他还是不知道这件事为好."唉,对死人对活人都一样,我们真不知道一件事给他们带来的痛苦多还是欢乐多!"据说圣卢夫妇将来住在当松维尔.以前斯万老爹那么想让你外祖父看看他的池塘,他怎么能想到今后德.盖尔芒特公爵会常常看到这个池塘呢,尤其是如果他知道他儿子结了那门丢脸的亲?你以前常和圣卢谈到当松维尔的刺玫瑰,丁香和蓝蝴蝶花,他对你的话将体会得更深.因为这一切将归他所有."就这样我和母亲在餐室的灯光下侃侃而谈,这类谈话总有灯光相伴,在这种灯下漫话中,家族的而不是民族的睿智往往抓住死亡.订婚.继承.破产等某个事件,将它置于回忆这面放大镜下,使它更突出,然后将在未经历过这个事件的人看来是混杂在同一个平面上的东西......亡故者的姓名,先后居住过的地址,家财的来源和变迁,产业所有权的转移......一一分解,与它们拉开距离,将它们远远地放在时空的各个点上进行评述.这种睿智来源于缪斯,人们如果想保持一点新鲜感受和创造功能,那么他们最好尽量推迟认识这位缪斯,然而即使是一直不知道它的人,到了生命的暮年也会在外省古老教堂的大殿里和它相遇,当他们突然感到触动他们心灵的并不完全是神坛上雕刻所表现的永恒美,而主要是想到那些雕刻经历过的种种遭际......它们起初列在某个著名的个人收藏品中,放在小教堂里,然后进了博物馆,最后又回到教堂;或者当他们走路时感到踩在脚下的地面几乎是有思想的,是用阿尔诺(阿尔诺(1612—1694),法国17世纪神学家,亦是研究语言的逻辑至哲学的理论家.)
    或帕斯卡尔(帕斯卡尔(1623—1662),法国17世纪著名学者.思想家及作家.)
    的遗灰铺成的;或者仅仅是当他们在木制跪凳的铜片上辨读乡绅或显贵的女儿们的名字,一面还可能想象着一位纯真的外省姑娘的容貌,这种时刻他们便与这位缪斯相遇了,这位缪斯搜集一切被艺术和哲学的更高一级缪斯们摈弃的东西,一切并不确实有根据的东西,一切仅仅是偶然的但却能揭示另一些规律的东西,这位缪斯就是历史.
  母亲过去的一些朋友,一些多少和贡布雷有关系的朋友,这时都来看望她,和她谈论希尔贝特的婚姻,她们丝毫不赞赏这桩婚姻."您知道德.福什维尔小姐是何许人,就是斯万小姐.证婚人呢,是德.夏吕斯'男爵,,他让别人这么称呼他,就是这个老头子从前供养过希尔贝特的母亲,而且斯万不是不知道,但他从中得到好处."......"您这是什么话?"母亲反驳道,"首先,斯万是极有钱的."......"他既然需要别人的钱,说明他自己并不那么有钱.您说说看,这女人究竟存的什么心,要把她以前的情夫们这么牢牢抓在手里?她有本事先让第一个情夫娶了她,后来又让第三个情夫娶了她,她还把半截子已经入土的第二个情夫拉出来给她和第一个情夫生的女儿当证婚人,也可能是她和另一个人生的,她的相好那么多,怎么弄得清楚?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我说第三个情夫,其实应该说第300个.况且您知道,如果说希尔贝特和您我一样不姓福什维尔,这与她丈夫的身份倒很般配,因为他当然也不是什么贵族子弟
    .您也知道,只有冒险家才会娶这个姑娘.据说他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无名之辈.要不是贡布雷由一个见了神甫都不打招呼的激进派市长掌了权,我准能知道事情的底细.因为,您也清楚,发布结婚预告的时候总是报真名实姓吧.是啊,对报纸或代发喜帖的文具商自称德.圣卢侯爵是很神气的.这对任何人都没坏处,如果那些人高兴这么干,也无须我来横挑鼻子竖挑眼,这碍我什么事?反正我以后不会和那个被人说三道四的女人的闺女来往,她尽可以在仆人面前神气活现地摆侯爵夫人的架子.可是在身份证件上就不是一码事了.哼!假如我的表兄萨士拉还是第一副市长,我就会给他写信,他准能告诉我让她在结婚公告上用的什么姓."
  那段时期我常见到希尔贝特,我们俩重又恢复了来往:我们生命的长短不是按我们与别人的友谊的长短来计算的.过了一段时间,同一些人之间中断了好多年的友谊关系又会恢复,而且双方都很乐意恢复(就象在政界被取消的部重又组建,剧院里被打入冷宫的戏重又上演).原先一方为何
    过分执着地爱,而另一方为何不能忍受那过分苛求的专横,那些理由10年后都不复存在了.唯有社会礼仪依然有效.希尔贝特过去可能拒绝给我的东西,现在她会轻易应允,无疑因为我已不再想要了.她总是随时准备到我身边来,从来不急着离开我,这在过去对她来说是不能容忍也无法做到的事,但我们之间从未挑明这一变化的原因;其实这是因为我们之间的障碍已经消除,这障碍就是我对她的爱情.
  此后不久我去当松维尔小住了几日(这次离家外出使我相当为难,因为我在巴黎有一个姑娘,她住在我租的单一临时寓所里.有些人需要森林的芳香或湖水的低语,我晚上需要这个姑娘睡在我身旁,白天坐车时也需要有她在身旁.一次恋爱可能被遗忘,但它能决定下一次恋爱的形式.在前一次爱情中某些平日的习惯已经存在,只是我们自己也记不起这些习惯从何而来;正是第一天的焦虑使我们热切希望每次用车把我们所爱的人一直送回她的住所,或者要求她住在我们家里,希望她每次外出都有我们自己或我们信任的人陪伴在她左右,后来这些做法被我们采用并固定下来,如同人们已经忘记其意义的一些风俗习惯:所有这些习惯都象一条条千篇一律的通衢大道,我们的爱情每天打那里经过,而从前它们被溶化在火山烈焰般的火热冲动里.这些习惯在我们所爱的女人死后,甚至在对她的怀念已经消失后仍然存在.它们变成我们的爱情的形式,即使不是所有的至少是某些互相交替的爱情形式.比如作为对已被遗忘的阿尔贝蒂娜的回忆,我需要我现在的情妇呆在我的住所里,我把她藏着不让来访者看到,但她象过去的阿尔贝蒂娜一样充实了我的生活.为了去当松维尔,我不得不求她答应让我的一个不好女色的朋友代我守护她几天.......作者注.)
    ,因为我得知希尔贝特很不幸,罗贝尔对她不忠实,并不是用大家以为的.也许希尔贝特自己至少仍认为的.至少是她说的那种方式.然而由于自尊心,由于想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还由于对背弃行为的了解不全面(凡是被欺骗的人都不能全面了解那些欺骗行为),尤其因为罗贝尔不愧是德.夏吕斯先生的外甥,他和被他败坏了名声的女人招摇过市,大家都认为,反正希尔贝特认为,这些女人是他的情妇......上流社会甚至认为他不够检点,公然在一些社交晚会上与某个女人寸步不离,然后伴送她回家,让圣卢夫人自己想办法回府.谁要是说被他这样连累的女人实际上并非他的情妇,这个人便会被视为头脑简单.在事实面前说瞎话.然而不幸的是,从絮比安嘴里漏出来的几句话引导我了解了事实真相,那令我万分痛心的事实真相.我动身去当松维尔的前几个月,一天我去探问德.夏吕斯先生的健康情况,他的心脏功能出现了障碍,不能不令人担忧.我看到絮比安一个人在,便和他说起一封署名波贝特的寄给罗贝尔的情书,这封情书被圣卢夫人截获,我从男爵原先的管家那里得知,那个署名波贝特的不是别人,就是我们曾经谈论过的那个小提琴手兼专栏编辑!此人在德.夏吕斯先生的生活中起过相当大的作用.絮比安一说起这事便气愤填膺:"这小子当然可以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这是他的自由.但是如果说还有什么人他不该在他身上打主意,那就是男爵的外甥.尤其因为男爵疼这个外甥就象疼自己的儿子一样;这小子千方百计拆散人家夫妻,真可耻.而且为此不惜采取阴险毒辣的手段,因为谁也不象德.圣卢侯爵那样天性反对这种事.他过去为自己的情妇挥霍得还少吗!从前这个该死的乐师那么卑鄙地离开了男爵,人家可以说这是他的事.可是他竟然转过来引诱男爵的外甥!不,有些事是干不得的."絮比安的愤怒是发自内心的;所谓不道德的人们在道德问题上有着与别人同样强烈的义愤,只是针对的目标稍有不同.此外,没有被直接卷入感情纠葛的人总是评论哪些男女私情应该避免,哪些是不合适的婚姻,好象人可以自由选择恋爱对象似的,他们没有考虑到爱情能产生海市蜃楼般的美妙幻景,把我们所爱的人单独地.整个儿地笼罩起来,以至一个男人会干出和厨娘
    或与挚友的情妇结婚这等"傻事",然而这"傻事"却往往是他一生中完成的唯一富有诗意的举动.
  我得知罗贝尔和妻子险些分居(而希尔贝特尚未完全清楚事情的真相),多亏德.马桑特夫人这位爱子之心拳拳.巴望儿子出人头地的明智冷静的母亲从中调解,强使他们言归于好.她属于那种阶层,在这种阶层里不同血统的不断交叉混合,祖传家产的日渐贫乏使得情欲和物质利益方面的世代恶习与因循苟且有随时抬头的可能.她曾经强有力地支持过斯万夫人,支持过絮比安的婚姻,后来又以同样的劲头一手安排了儿子和希尔贝特的亲事,就这样她怀着痛苦的忍让精神不仅为自己运用祖传的睿智,而且让整个圣日耳曼郊区从中得益匪浅.也许当初她之所以草草决定罗贝尔和希尔贝特的婚事(当然这件事让她耗费的心血和眼泪比过去叫罗贝尔和拉谢尔断绝关系而费的心血和眼泪要少),只是因为害怕他又和另一个坏女人姘居,......或者就和原来那个女人,因为罗贝尔对拉谢尔久久不能忘情......殊不知若是那样他也许倒得救了.现在我明白罗贝尔在德.盖尔芒特王妃家对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他说:"真遗憾,您那位巴尔贝克的女朋友没有我母亲要求的那笔财产,否则我想我和她会很投契."他的意思是说她是戈摩尔人正如他是索多姆人(据《圣经》创世纪记载,戈摩尔与索多姆是两个位于死海南部的城市,因其居民道德败坏,搞同性恋,在硫磺与火中毁灭.)
    ,或者,如果他尚未成为索多姆人,他也只喜欢那些他能够以某种方式去爱而且和别的女人一起去爱的女人.看来希尔贝特也可以向我提供阿尔贝蒂娜的情况.若不是我已经失掉想知道有关我女朋友的事的好奇心,除了偶尔故态复萌.我本可以不仅向希尔贝特而且向罗贝尔去打听.说到底,使罗贝尔和我产生娶阿尔贝蒂娜的欲望的是同样一个事实,即她爱恋女人.不过两人的欲望原因完全不同,目的也完全相反.我是出于得知这一事实后的绝望,罗贝尔则是出于满意;我是为了通过每时每刻的监视阻止她沉湎于这种喜好,罗贝尔则为了培养她的这一喜好,而且给她充分自由好让她为他带来女朋友.
  这样,絮比安把罗贝尔在肉欲兴趣方面出现的与原先截然不同的新动向看成是不久以前发生的事,然而我从和埃梅的一次使我十分伤心的谈话中得知,这位巴尔贝克旅馆侍应部前领班把罗贝尔性欲上的这种偏离和倒错回溯得更远.
  我因去巴尔贝克小住了几天,才有机会和埃梅作了那次谈话,那几天,正在享受一次较长休假的圣卢本人也偕妻子来到巴尔贝克,在这新婚燕尔的阶段,罗贝尔陪伴夫人是寸步不离.当时我注意到在罗贝尔身上仍能感到拉谢尔对他的深刻影响,并对这种影响颇为赞赏.只有和情妇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年轻丈夫才会在走进餐厅之前帮妻子脱掉大衣,才会对妻子表现出应有的关心体贴.他在和情妇生活期间受到了一个好丈夫应受的训练.离他不远并与我相邻的一张桌子上坐着布洛克,他在一群自命不凡的年轻的大学士中间,做出一副虚假的轻松自如的样子,他一面炫耀地将菜单递给一位朋友,动作夸张得打翻了桌上两瓶水,一面对他喊道:"不,不,我亲爱的朋友,还是您点菜吧!我这一辈子从来不会制定一份菜单,从来不
    会点菜!"他带着不太真诚的高傲重复道,同时立即同意要一瓶香槟酒,说是喜欢在聊天时有香槟作"象征意味十足"的点缀,这给口腹之欲涂上一点文学色彩.圣卢是很会点菜的.他坐在已经怀孕的希尔贝特旁边(后来他不停地让她生孩子),正如夜里在旅馆的双人床上睡在她身边一样.他只跟妻子讲话,好象旅馆里的其他一切都不存在似的,然而当一名侍应生来取点菜单,站在他近旁时,他突然迅速抬起明亮的眼睛,向侍应生投去一瞥,这一瞥的时间不超过两秒钟,但那清澈而敏锐的目光里却表露了一种好奇和探究,其性质与任何一位在顾客注视(哪怕是长时间地注视)一名旅馆服务员或伙计以便得出一些幽默的感想并把它告诉自己的朋友时目光中包含的好奇和探究完全不同.这倏忽即逝的.看似无意的一瞥表明侍应生本人引起了他的兴趣,此时谁若是观察罗贝尔,就可从这一瞥里看出,这位好丈夫,昔日拉谢尔的狂热的情人,他的生活里有另一面,这一面远远比他出于义务而行动的那一面更使他感兴趣.然而人们看到的是前一个罗贝尔.他的目光已经回到了希尔贝特身上,这位妻子什么也没觉察到.罗贝尔顺便向她介绍了一位朋友,就陪她出去散步了.不过埃梅当时对我说起的是更久以前的事,即我通过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结识圣卢的那个时候,也是在巴尔贝克.
  "一点不假,先生,"埃梅说,"这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是早就知道的.先生第一年去巴尔贝克时,侯